“眼前这株低头草，是我们从吴娘子照看的菜园子里取来的。”
避开三人的目光，郑语和吴娘子低着头，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
江夏也不在意，接过话道：“郑语，如果你继续如此，入魔只是迟早的事。届时，你打算如何让这草长大？吴娘子的血吗？”
“你是要让她血尽而死？还是说同你一般，带着满腔的怨气离开人世，而后成为下一个你？”
如晴天霹雳，吴娘子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棉衣，浑身抖如筛糠：“你、你们全都知道了？”
江白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们不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
霎时，吴娘子眼中又绪满了泪，她咬着唇，依赖的看向郑语，仿佛在说“我全都听玉姐姐的”。
郑语也在看吴娘子，她此时的模样，让郑语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
那时也在这里，眼前这人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面色苍白，却还是坚持为她控诉受到的冤屈。
有些苦，自己一个人受着就够了！
泪水混着红色落下，郑语终于松了口：“我说。”
**
齐山海第一次意识到，孩子也能换钱的时候，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不得不卖了家中最小的女儿。
那时，村里很多人都是这样。土地不适宜种粮食，每年的收成只有那么一点点，哪够全家人吃饭？
但最后，只有他从中发现了“商机”。
童养媳、人牙子亦或是卖给哪里的大户人家，总之不拘卖到哪儿，只要把孩子养个四五六年，就能拿出去换钱。
彼时，齐山海膝下有三男两女。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幼子。
不是自己狠心，是他穷怕了。反正孩子跟着自己也是受苦，倒不如卖出去享福。齐山海如此宽慰自己。
是以，村民们没多久就发现，齐山海家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知晓了他过上好日子的原因，村里人全都有样学样，尤其是那些孩子多的人家。
此后，这成了怀阳村公开的秘密，但却不能让外人知晓。
为延续血脉，村里人都留了个儿子在身边，没有留女儿的人家，如此便需娶外乡女人回来做妻子。
于是，不知情的外人只知晓，在村长齐山海的带领下，怀阳村的村民做了些小本生意，过上了好日子。
曾经，其实也有良心未泯地村民，想要将此事透露出去，未免再有女子嫁过来受苦，然而第二日，他的尸体就被人在后山发现。
郑语和吴娘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嫁到了怀阳村。
郑语比吴娘子早了半年过来，因迟迟怀不上孩子，齐婶明里暗里给她找了不少郎中，但所有人都说，她身体康健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问题就是出现在了齐大壮身上。
当初，齐婶咬着牙，花了大价钱把郑语娶来齐家，就是见她生的好看，日后生下孩子，样貌必然也不会差。
如今齐大壮不行，那就只能指望别人了。
齐婶就此事和齐大壮商量了一番，娘俩当即一拍即合。
至于郑语，她的意见重要吗？
那晚，郑语曾经的婚房里，迎来了一个外人。
她挣扎着逃到门口，却在发现守门人是齐大壮时，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后来，她一点一点知道了关于这个村子的所有秘密。
原来不只是她！
原来不只有齐家！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郑语带着满腔的怨气，带着对怀阳村的诅咒，一头撞死在了村口。
血色浸透了怀阳村的界碑，染红了大片土壤。
嫁到怀阳村后，郑语是第一个对吴娘子释放善意的人，是以吴娘子一直将她视为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她不相信一向无病无灾的语姐姐，会突然暴毙身亡。
一瞬间，她想到了槐树仙，那个传闻中的仙人。
于是，她在大雨中，对着后山的槐树跪了三天三夜。
她一遍遍重复着郑语的悲惨遭遇，控诉着被村民集体掩盖的黑暗秘密。
终于，沉睡许久的槐树仙被她打动了。
槐树仙将半身灵力曾与郑语，让她自己给自己讨回公道，同时还叮嘱她，莫要见血。
因为冤死鬼见血，最易入魔。
郑语答应了，得知自己是因为吴娘子才得到这个机会后，更是千方百计地为她寻来了传说中的低头草，日日帮她温养，只为了让她少受一些苦。
一切似乎都朝着圆满的方向发展，吴家人变得听话，村里人也因为害怕暂时不敢再有举动，但郑语心里十分清楚，这只是虚幻的假象。
日复一日地看着仇人自在地活在人间，齐婶甚至还打算给齐大壮说亲，再要骗了无辜的姑娘进齐家，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之前的小打小闹，冲散不了她心里的仇恨。
她要见血，她必须要见血！
所以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杀了齐婶。
至于齐大壮，她会留到最后慢慢折磨！
“你们道门，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斩妖除魔吗？如今恶魔就在人间，你们又在哪里？”
三人无声地接受着郑语的指责。
即便他们在此之前就知晓了一切，如今再听它从郑语口中讲出来，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滔天怒火。
**
白日，江夏带着沈靖尧和江白烟回到临时住所没多久，赵家人就将奄奄一息的赵海送了过来。
他们想求她出手救人。
江夏本不想治，但考虑再三还是将人留了下来，并且对他使用了禁术——搜魂。
所谓搜魂术，便是探寻某人过往经历的一切，但遭受此术法的人，日后都会变得痴傻，严重者还会当场死亡。
但江夏想尽快见到槐树仙，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所以，她冒着日后渡劫多一道天雷的风险，义无反顾地对赵海搜了魂。
而后，她看到了整件事的真相！
一瞬间，想杀人的情绪在胸腔中暴涨！
那些人，全都该死！
之后，江夏用了好大力气，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慢慢记起，晨间在吴家惊鸿一瞥的低头草。
以此，她大胆猜测，吴娘子和郑语的魂魄一直有联系，随即便用神识紧盯着吴家，接着就到了这里。
强压下心口再次翻滚的情绪，江夏半蹲在郑语身边，眸色深不见底：“你想让他们怎么死？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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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昨日的地方，昨日的人。
但郑语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昨天这个时候，她一如既往地来吴家替吴娘子温养低头草，却无意间发现了在附近转悠的赵海。
郑语一直都知道，赵海想对吴娘子图谋不轨，几次想要下手但都没有成功。
是以，她没有片刻犹豫，当即就冲了上去，最后被江夏打得收了伤，不得不离开。
此刻，郑语的视线从齐山海、齐大壮以及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和吴娘子的人身上一一掠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没有想到，那位仙长当真照着她所说的名单，聚齐了所有人，包括只剩一口气的赵海，还有连魂魄都没了的齐婶的尸体。
现在，他们全都跪在自己脚下。
控制最后一个人跪下，江夏走到郑语和吴娘子身边。
“确定就是这些？”
“确定！”郑语回答得咬牙切齿。
那些人的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齐山海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了这一步。
前几天才答应要帮他们捉鬼的三人，如今缘何站在了恶鬼那一方？
望着身侧跪下的熟人越来越多，他心里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再三思量后，他决定先发制人。
“仙长，你们如此助纣为虐，就不怕日后遭天谴吗？”
一句话，齐山海喊得义正辞严，面上也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情。
“你们做下这许多恶事，仙子帮你们才是助纣为虐！”
沈靖尧立即出言反驳，“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种人才最应该遭天谴！”
一来一往两句话，足以让齐山海意识到，这帮人已经知道了真相！
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随着需要控制的人逐渐增多，作为被控制者的齐山海能明显感觉到，他逐渐恢复了对双手的支配，只是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背在身后的两指无意缩进了衣袖，碰了碰画纸的毛边。
齐山海不露痕迹地从袖子的口袋里，摸到一块瓷片。
这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特意藏在身上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现在，只要他将自己的血附在画纸上，那帮人就会以最快的时间赶来。
齐山海会拿到江夏的画像纯属偶然。
几天前，他无意间看到一伙人正耗费重金在寻人。
看见令人眼热的赏金，他不由自主地上前讨了张画像回来，同时学会了使用方法。
齐山海也没想过会这么巧，没几天画像上的人就来了怀阳村。
利刃已经对准了指尖，只要他一用力…
“噌！”
长剑出窍，尖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连带着刚刚洒在上头的热血也变得有些微凉。
空气安静了一瞬，随即被一声痛苦的哀嚎打破。
“啊——”
齐山海死掐着汩汩冒血的断手，无力又痛苦地在地上翻滚，除了叫喊，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白烟擦掉剑上血，随手挽了个剑花收了剑，语气不屑。
“当着我的面就敢搞小动作，我虽修为不如前辈，但也不是个瞎子！”
从江白烟手里接过未经沾染的画纸，江夏半点眼神都没有分过去，随口捏了个法诀，任由其烧成灰烬。
这些她早已经知晓。
得益于齐山海的作死，江白烟的一剑，成功让剩下的人再不敢有任何小动作。
江夏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向郑语开口：“我有个提议，你想听吗？”
郑语似是没听懂般，故意答非所问：“我的仇，我要亲手报！”
“我知道。”
江夏读懂了她的潜意思，“我只是想问你，只是让他们死，会不会太便宜了？”
“死之前，是不是该摧毁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郑语微楞：“你要做什么？”
江夏随手比划了个剪刀的手势，道：“…再散尽他们的家财，然后将怀阳村的秘密昭告天下。”
“至于他们的儿子…”
“…那些孩子并不知道这些事。”
吴娘子道，“他们自小就被送进了府县的学堂，只知晓兄长姊妹被送走，具体的事并不清楚。”
“那就让他们清楚！”
狠厉一闪而过，江夏转而去询问郑语的意见，语气如同谈论天气那般自然，“你们觉得如何？”
恍惚间，郑语几乎以为，她才是这件事中的受害者。
“多谢仙长，甚好！”
“那就好。”
说着，江夏将沈靖尧拉到一旁，“这件事，我需要沈家帮忙。”
“小生知道，但是仙子你…”
沈靖尧面露担忧，“仙子，自从知道怀阳村的真相后，小生感觉你变得同以往很不一样。”
“你的愤怒，不像一个旁观者的愤怒。”
这其中也许有女子对女子的感同身受，但沈靖尧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不止这些。
江夏也清楚，此时的自己和往常不大一样，可她就是无法控制。如今被沈靖尧这么一问，她突然生出一股倾诉欲来。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旁观者。”
走上修道一途之前，江夏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家中有父母兄长，还有个姐姐。
但是有一年，山匪袭击了村子。
当时，整个村的男人都被山匪屠戮殆尽，女子则被他们掳回山寨。
江夏因为去山里抓兔子而逃过一劫，回到家时，只看到父母兄长倒在血泊中没了呼吸，姐姐不见踪影。
幸得一位散修游历至此，他把江夏收为弟子，并带着她找到了山匪的大本营，帮她报了仇，但终究还是去晚了。
江夏找到姐姐时，她像个破布娃娃躺在污浊的草堆里，没有了任何生息。
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这是沈靖尧第一次在江夏的身上，感受到如此悲伤的情绪，让他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痛。
“仙子放心，小生一定会将此事办好。”
江夏：“谢谢，另外如果可以，受害女子的身份，莫要暴露出去。”
沈靖尧：“仙子放心，小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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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明安府迎来了一群奇怪的男人，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府衙外，齐声控诉着自己犯下的罪行。
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一时间在府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知府对此非常重视，当即亲自去调查。
在沈家的帮助支持下，知府迅速搜齐证据，飞速查明了事情的真相。
至此，怀阳村公开的秘密，终于被摊在阳光底下。
以齐山海为首的怀阳村村民全部被收押，他们的家产被分发给贫苦百姓。
在学堂读书的儿子们，受不了同窗和先生的目光，纷纷退学离开，此后再没有出现在明安府。
然而无论他们身在何处，他们身上流的血，都将会成为他们一辈子的枷锁。
真相大白的第二天，郑语和贴了隐身符的吴娘子进了大牢，来到了齐山海一行人的牢房。
江夏解除了对他们的控制，但却封了他们口。所以接下来郑语对他们做的一切，这些人都会清醒地感受到。
真相大白的第三天，江夏将齐山海一行人带到了怀阳村。
从哪里开始，就要从哪里结束！
至于发现犯人不见的知府，他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再管。
沈家早已同他知会过此事。
**
午时，怀阳村村口，微弱的阳光照在了界碑上。
江夏将所有人定住，无视他们涕泗横流的求饶，往吴娘子怀里扔了几张清心符，但话却是对着郑语说的。
“不要入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最是愚蠢！”
“我明白。”
见此，江夏收了神识，转身同沈靖尧往来时路走，直到望不见村口两人的身影才停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