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结束了吗?”
听南姝问起,陆星盏点了点头。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我原本以为这些对你来说都是喜讯。但看起来你好像并不那么开心。”
侍者上了三样甜点,其中的梅子酒心蛋糕很不错,南姝多吃了一口。
“你是说我父母公布我是南家小姐的身份,还是谣言得到澄清?”
陆星盏:“南伯父今天的解释,大家都没有任何怀疑,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那你呢,你觉得这是真的吗?”湛蓝瑰丽的海水,在南姝的眼里流淌,“如果我从小就待在千仰山,那么生活在偏远小城、往事不堪的女孩就不是我——谣言就是这么不攻自破的。反之,那些黑历史就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
南姝放下手中小匙,抬起眼。
“你好像跟大家想得不太一样啊,阿盏。”
陆星盏从南姝冰冷的眼睛,垂落视线,望着脚底姹紫嫣红的珊瑚。
“都已经过去了。”
他好像卸下重担,鼻息绵长,嘴角温柔地扬起。
“往事都不再重要,我希望你尽快忘记这件事,忘记从前,未来才最重要。”陆星盏诚恳而语重心长,“我们都还很年轻,从前不过短短十几年,即便是都丢掉又有何妨。”
南姝揣测着对面,“所以,那些爆料是你找人删除的吗?”
陆星盏的一时的沉默,肯定了这个答案。
“所以你还是调查出了什么,对吧。”
侍者上了一杯饮品,陆星盏搅动着上面的奶沫,精致的拉花轻易地化为一堆焦糖色。
这时,有一尾五米长的大鱼游过,像骇人的乌云,在陆星盏的头顶遮下一块阴暗。
“一群愚蠢的井底之蛙,从前过得太舒适,以至于无知无畏。”他唇角厌倦,端起杯子时,着看向南姝,仿佛之前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他仍觉得可笑,“我原本就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狂妄,敢随意去造谣一个世家小姐,直到我听见她喊你秦书。”
原来那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个人叫王秋?”
陆星盏似乎没有想到,南姝这么快就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有了些狐疑。
“对。”
南姝靠在椅后,“那是我从前的同学。秦书,也是我从前的名字。”
包厢里十分安静,只有海水流动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说的都是真的呢。”
南姝嘴角咧起,冷艳的眼里流动着灼热促狭的兴致。
这瞬间的神色,让陆星盏也有些恍惚。
他记起当日保镖传回来的画面。
那个叫王秋的女孩,一听说了他们的来路,吓得腿软,没问几句就全数招了,主动说要写道歉信,一定写,马上写,当面就写。
做了坏事心虚的神色,知道得罪的是权贵而害怕的神色……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光色阑珊处,南姝挑了下眉,深觉无趣地戳了两下液氮流淌的小蛋糕,这动作可谓是暴殄天物。
“开玩笑的。”
她说。
“我知道。”陆星盏静静地注视南姝,许下承诺一般。
“往后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轻易伤害到你,如果你没有忘记,我最初就对你这样承诺过。“
没有想象中去领他这份痴情,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感动。
南姝吃了最后一口,赞美了一下味道还不错,就起身拿了包,跨出椅子。
凳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动静不大的声响。
“南姝!”
完全出乎意料,陆星盏也连忙起身。
南姝出于礼貌,停下了动作,却没回头。
“怎么了?”
陆星盏捏紧了手,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但一直在犹豫,毕竟很早之前,他一厢情愿地表白过,南姝那时就狠狠地挫了他的自尊和锐气,后来他试过无数次放手,奈何心里还是放不下。
“你在生气吗?因为我和东方瑛的开场舞。”
陆星盏听见自己的声音,心跟着颤了颤。他以为自己会问得迂回一些。
南姝没有转身。
阴影里,少女葱尖的手指,碰了碰唇角,唇齿间还残留着蓝莓果酒的香气,那是一种十分蛊惑甜蜜的滋味。
“开场舞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你说来听听,我看看要不要生气。”
陆星盏压下胸膛的心悸。
夜色下的海底,光斑浮动在他俊秀的脸庞,虽然已经换下了舞会时的礼服,套着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优雅中更添几分儒雅,衬得更是君子如玉,绝代风华。
“在这之前是没有的。”
他语调笃定。纵使南姝只留给他一抹背影,陆星盏眼里仍是柔情似水。
“但今后,我也能让它变得有意义。我们……”
南姝好像轻笑一声。
单薄的背似有若无地颤动,好像蝴蝶振翅。
“大家也这么认为吗?”
少女微微侧过,发梢晃动,如夜里苏醒的昙花。
“对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你自己尚摇摆不定。有些时候,做什么,与什么都不做,其实都是一种选择,你分明很清楚。擅自跑来找我,是出于侥幸,还是想从我这里确定你的答案?”
她望着对面那没有边际的海水,有黑暗的波浪,卷着海底,沙尘暴一般朝这边推进。
“无论如何,你终究是不够了解我,那么……”那么你就没有资格说爱我。
然而,这声“那么”,弱到好像只是一声叹息,完全让人察觉不到,她还有那后半句,未说出口的话。
南姝声音不带任何诘责,甚至一如往昔地温柔,好像根本不想打击任何人,反而在进行着某种善解人意的宽宥。
她身姿轻盈,步步生莲,不为任何俗尘所牵绊。
南姝走后很久很久,久到空气里已经没有了她一丝的味道。
寂寞的海底世界,陆星盏在万顷黑暗中心,迟迟未动。他的脸上覆了一层浓阴,看不出情绪。
系统看到这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它以为,南姝知道陆星盏是积分系数最高的人以后,会重点攻略陆星盏,讨好他,追随他,得到他的爱意,从而获取更多的积分。
但是——
【姐姐不愧是姐姐!果真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又傲又飒!即便是积分王又能怎么样!不能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就要出局!!!就得要扼杀!哪怕有一点点不坚定的苗头,都要扼杀——!咱就是说,一整个儿地扼杀!捏爆!】
南姝没有理会脑海里看得酣畅淋漓的系统,任由它喊口号,任由它傻乎乎地发神经,任由它以幼稚促狭的想法,揣测她的意图。
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陆星盏是位列榜首的积分系数之王,南姝却没有花式讨好、温柔小意,反而字字见血,处处扎人。
系统只能说,果然好看的玫瑰花,都是带刺的。
明月当空,皎洁地普照大地,平静得好像今天的生死一线,都是假的。
南姝坐在车厢里,听着小丁在前面对舞会上发生种种的恭喜之词。
好像大家都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十分值得高兴呢。
南姝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脑子运转中,好像铺陈开一张节点密集的图纸,她将手指一步步摩挲而去,如鬼魅夜行千里。
今天,到底是谁要杀她?
潼城的红树林湾,有人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竹帘在风里鼓动,一身阴沉的贵公子,散漫地斜靠在塌上,女佣换好药后,他将那垮了半幅的黑绸宽袍,重新穿上肩头。
尤见那手指苍白,玉节一般,天生便要用来拨动琴弦的,然而,实际上却染满鲜血。
有人不顾阻拦冲到廊下,站在门外怒火中烧。
“什么杂碎,也敢伤你?阿野,琨爷我定要为你把他们揪出来,千刀万剐!“
“如果这些人,与我父亲当年的死有关,琨爷还会帮我查吗?”
外面的男人明显怔了一瞬,模糊的一团影子,写着慌张。
再开口时,语调已经没了方才的气吞山河,“小野,咱几个不都说好了吗,不提你爸爸的事情了。那就是一场意外,也怪我们当时粗心大意,没有保护好成枭,让绑匪给撕了票。你这些年受苦了,要怪就怪我们几个当叔伯的。千万别再钻牛角尖了好不。”
仿佛想起当年场面,仍然心有余悸,不禁苦口婆心,“你那时才四岁,精神失常的样子把大家吓坏了,你哥哥想了好多办法,你才醒过来。阿野这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傅惊野听着琨爷这肺腑之言,嘴角撇了下,这时一个少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锦盒,来到傅惊野身前,谨慎地递去。
“堂哥,这是你的玉笛。”
少年叫傅真,刚满十七岁,是傅家远亲,家里后娘挤兑他,流浪到潼城,硬着头皮攀上了傅家,几个傅老太爷的旧部看在傅家本就人丁单薄,族谱上又确实有傅真祖父的名字,也就收留了傅真。让他跟着傅惊野,陪练、陪读、陪玩,也学点本事。
傅惊野懒散地接过盒子,鸦翅般的睫羽搭在眼尾,从起初便未曾掀开一刻,“你去送送琨爷,左边柜子里的那串珠子也一起拿给他。”
傅真麻利地去做了。
不一会外面响起琨爷乐呵的声音。
“唷!这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您懂行,这就是无价之宝,我不懂,在我这里就是堆石头。拍下来就是为了孝敬您的,尽管拿去吧。我和我哥,这些年让你们费心了。”
嘴里说着乖巧的话,表情却死水一潭,唯有的一点注意力,放在锦盒里一根冰冷剔透的玉笛上。
不知何时,屋内屋外都已经安静了。
烛影摇曳,傅惊野眼神沉郁,久久注视着玉笛。
那白净的笛管,像什么圣物,任何浓郁阴森的邪气都染不了它。
他手指落下,仿佛碰到她玉骨冰肌。
一时间想起许多,傅惊野拾起笛子,朝下躺去,指尖把玩起这珍贵之物,打量着剔透的表面,似乎看见了一些缩影。
通往天上宫阙的长阶上,鹅毛大雪,灯火阑珊,她走在前,像极了山色朦胧间,挑灯引路的神使。
曲径通幽处,竹林窸窣,大雪天却如初春般生机盎然,蝴蝶衔着黄绿色的光,裹着少女白色旧袄子。
好像有些人天生就能与乐器共生,南姝从小就有极高的奏乐天赋,没有那些华丽的西方大物件,她那时就一根竹笛。
那笛子声像仙露,疯狂地滋长着藤蔓,随着音调延伸,在入耳的刹那,如天罗地网,不由分说地把傅惊野拉进了南姝的世界。
他被捆在她的蛛网中,在近处望着她的眼,惊艳、沉默、恍惚。
原来不是音乐有错,而是灵魂难以共振,如果有人愿意奏响他特殊的频率,便能结束这无休无止的孤独和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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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傅惊野这伤引起了众怒,还是元旦历来有探望的习惯,傅真这几天见到不少陌生的长辈。他们并不是傅家人,傅家长辈已经去世得差不多了,只有傅时暮和傅惊野这伶仃的两兄弟,其次就是他这个顶着个傅字帽、不怎么有用的苦命娃。
去医生那里拿了药,一来一去的功夫,傅惊野的房前就多了两个身体健硕的保镖,拦住了傅真的去路。
傅真隐约看见屏风里一道影子,是个看不出年纪,但举止老成稳重的男人。
能有这种排面的,想必里面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楼爷了。
茶水琥珀淡黄,杯底一颗灯豆。
“我听说你之前查过她。”说着向对面递了一个文件袋。
“只是随意捉了几个把柄,没查。”青年苍白的手指持着茶盏,“懒得查。”
起初命运使然,傅惊野遇见南姝,这个少女就像个为祸人间的妖物,操纵人心,两面三刀。像极了他那位蛇蝎心肠,为世人诟病的母亲。
傅惊野很难对这种人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兴趣。
“捉几个把柄?看来是想欺负人。”楼爷欣赏着茶杯的质地,“看看吧,顺便查到的一些东西。阿野,这女孩子挺有意思的。”
他重复着,“比起你妈妈,这个叫南姝的孩子有意思多了。”
并没有被触及到什么雷点,即便是听人提起母亲,傅惊野面孔仍然无波无澜,麻木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用拐弯抹角。我在做什么,自己很清楚,这一切和那个人没有关系,让你出手,也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考虑,你知道我在调查那些线索。”
“或许是吧。如果当年你哥哥没有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恐怕今天就信你了。”
听到楼爷忽然提起傅时暮,傅惊野这时皱起了眉,“什么?”
楼爷如有所料地笑了,“对于一件事过于坚持,就是一种偏执。原来我以为,有你父亲执迷不悟就够了,没想到如今你哥哥也重蹈覆辙。你们傅家的基因实在是很强大。“
楼爷笑着,眼中却寒芒凌冽,“我警告过他们。”
傅惊野黑雾雾的眼睛望着他,“所以也在警告我?”他指尖落在牛皮纸上,“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东西。”
楼爷仍然一派儒雅温和,“我又不是你父亲,我只负责告诉你们真相,至于决策,一向是你们傅家人的事情。”
夜色落下,杯中灯豆非但没被水融化反而更为浓郁。
“别杞人忧天了。你也知道,我历来没有什么定性,坚持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楼爷注视着神色散漫的傅惊野。
照明有限的灯将墙上人影拉大,没有苦口婆心,没有殷切希望,只有终日理性到冷血的忠告,“当你哥哥倒下,我希望你能扛起傅氏的旗杆。”
话音落下后,三秒有余,青年胸膛起伏闷闷发笑,一声声,一串串,笑得将头埋进了弯折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