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连你也成了他的说客。”
楼爷陪着傅惊野一起笑,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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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姝从未想为自己辩白什么。
如今在她的眼里,只有利益、筹码、输赢。
那些过去,也成了理智分析的材料,一遍遍回溯在脑海里,好像是别人经历的事情。
南姝不过六七岁,就知道如何欺负一位年迈老人,偷小卖部商品,给进货的车下手,致使老人受伤,好像一个天生坏种。
然而真相无趣。
所谓年迈老人,实则心术不正,拿糖果诱哄幼小女童进入黑暗仓库,如果不是南姝听到尖叫声,幼童可能惨遭毒手。这人个女童不算陌生,名叫燕燕,有个叫大喜的哥哥。
思想保守的偏远山村,没人愿意宣扬此事,不敢报案,就此作罢。而南姝天性刚烈狠毒,向来睚眦必较,对老人进行了周期性不间断的报复,那个老人被激怒后,企图淹死他们,不料自己反而掉进了河里。
世上什么病最难医治?毋庸置疑是“穷病”。
果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
唯一的养母断了胳膊,丧失劳动力,断肢处又频频发炎,生活所迫下,走投无路的女孩,课业之余去了酒廊卖酒。没有父母教,没有世面可见,不知这种地方好女孩是进不得的。
碰到猥琐地头蛇意图不轨,幸亏碰上了对方原配捉奸,但也因此遭受无妄之灾,那位原配不愿离婚,就将丈夫的风流责任推给受害者,南姝便有了很多不好的名声。
一个姑娘,最重要的就是清誉,可南姝没有资格去想这些,如果不是阿庚见义勇为,她连那可怕的皮肉交易场所都逃不掉。
从此有了那位名叫阿庚的哥哥保护,南姝的生活好了不少。
偏偏天有不测风雨,阿庚入狱了。
从前那些仇家蜂拥而至,学校的孩子们也报复性地欺压南姝。
会打架又能怎么样,当全世界都对你充满恶意,你还能燃起斗志吗?
某一天你动摇,便如同风吹破窗户,他们看到了你不是刀枪不入的,你也是可以被欺负的,那么,等待你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南姝不过只是有一刻累了,才没能守住这扇窗。
那些曾经眼红于她的女同学以欺辱为消遣,那些喜欢又得不到的男同学以破坏为发泄。
得知阿婆去世的消息,南姝的世界最后一束光也被乌云遮盖,当王秋摁着南姝剪碎她头发时,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
然而也是在这之后的某一刻,她埋葬了秦贵娣的骨灰,回家在破碎的镜子前习惯性拿起梳子,却发现头发丑陋。镜子里的少女,渐渐在眼底溢出了血红的狠意。
——这种情绪燃得浓烈,也惨烈,已经不是那么幸运地,可仅仅称之为斗志。斗志需要希望,而复仇,绝望就足够了。
若要人毁灭,先令其膨胀。
王秋以为南姝这窗户已经洞开,她得意地扑进去,怎料却是一场请君入瓮。
傅家的人凶神恶煞,挡在王秋面前,她被吓得魂飞魄散。
吓得恍惚了两天,陆家的人又找到她,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
谁能想到那个落魄山村的孤女秦书,摇身一变成了南家的小姐?
王秋没有深思两拨人的来处,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南姝找来的人,因为鼠目寸光的她,有着在她看来更重要、更关键疑问。
——既然那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从前没有听到一丁点风声呢?秦书其实姓南,这件事周淑菲根本没跟她说过!否则以南家的名声,她怎么也会多权衡一分的。
仿佛预料到王秋漫长得会持续一生的惊恐和慌张,南姝唇边挂了几分笑。
南家老夫人的山间宅邸,素来僵冷,南姝嗅了嗅氤氲的伯爵红茶香。
回忆完这些旧事。
她的嘴里亦有割舌的苦涩。
世人眼里究竟又有多少出淤泥而不染?多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偏论。
这些长在阳光灿烂地的孩子,几个能接受她这自泥泞脏污处爬出来的怪物?
但南姝并不在乎。不在乎真相与谎言,不在乎粉饰与构陷,也不在乎人们究竟能从当年判断她多少善,多少恶。其实就算做恶人也挺好,人性与是非,本也滑稽。
由此当她听见南芮绮发表类似言论时,起了些戏弄的兴致。
南芮绮:”詹爷爷走得急,不然就能跟我们一起来过节了。“
元旦放假三天,南家族人们都一齐在山上陪老太太,很是有种阖家欢乐、共享天伦的美好氛围。
“但对妹妹来说,又挺好的。”
就连坐在一边的南音也听得出来这话中的意思。
南芮绮是在说,詹爷爷死得急,南氏夫妇操办丧礼脚不沾地,没能有机会看到南姝的那些谣言。
道门拜师,仙山避祸等等说辞世人信,南家内部人怎么可能信。
南音之前忙于复习也没看见具体内容,但后来听到了一些风声,只知道将南姝描绘十分不堪。
所谓谣言便是让人难免去怀疑,是否南姝真有这么不堪?
南音思索着,一抬头就对上了南姝的眼睛。
少年的心脏不由一紧,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耳根绯红。
分明张着相似的样貌,这个姐姐却好像是继承了父母全数优点,不,甚至是放大了优点。不仅带着山林的灵气,同时,也有几分洞悉人心的野性。漂亮得陌生,陌生到他都没办法将她当成姐姐。
不过是带着点笑意在看他,南音的心里仍是燃起了混乱的内疚,好像自己不该这么想。
南姝从南音的神色里看出了慌乱。
这说明,南氏夫妇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那么跟南音的反应应该是相同的——怀疑,犹豫,不知日后如何相处,如何接受。
“人们都说谎言,一般都是真假参半,这些帖子我看了以后,发现的确是印证了这句话。只不过话术倒是很拙劣,把好人变成坏人的套路,一连用了三次。无冤无仇的,到底是谁要造谣我呢。无外乎是那些想吃蛋糕的孩子吧。”
在南芮绮僵硬的动作前,南姝喂了自己一口茶点,很快花容失色,“啊呀!抱歉,我不小心吃了你的蛋糕。”
南芮绮喉咙忽然变得干涸,“我从来不差这口蛋糕,你想吃多少,拿就是了。”
南姝审视着她努力克制的异状,挖苦地说,“这么大方,是清楚自己消受不下这些过于厚重的食物吧。”
南芮绮敏锐地捕捉到什么,睁大眼睛看向南姝。
却见少女越加笑容明艳。
“不属于自己的那口蛋糕,即便抢了吃下,也是毒药。”南姝惆怅地看向窗外,“说起来詹爷爷走得也太突然了,祖母整个节日都沉浸在哀伤中呢,我得上去陪陪她,姐姐,你自便。”
南音好像揣测到什么,狐疑地望向南姝,然后又循着南姝的视线,转头看向了南芮绮。
南芮绮手中茶盏液体震颤。
——不属于自己的蛋糕,抢了吃下也是毒药。
南姝这时候莫名其妙地提起詹大师,难道是遗言透露出了什么吗?
还有柳涧,难不成已经跟南姝联手了?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南姝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曾经在父母面前撒下的弥天大谎!
正当南芮绮惊惧骇然,南姝走至跟前,嘻嘻而笑,“真是可惜,姐姐体弱多病,我的身体好像也不是特别好,南家的希望就寄托到咱们南音身上了。”
不知何时,南姝已经走到了南芮绮身前,手指轻搭在她的肩头,长发垂落,眉目笑意阴寒。
“你最好盼着我长命百岁,否则,你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说:
“别杞人忧天了。你也知道,我历来没有什么定性,坚持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傅惊野:以后我成了大情种,请大家不要笑我-v-
第35章
南芮绮隐约觉得南姝知道一些事情, 南姝却偏又不明说,这感觉跟将她凌迟般难受。
她夜里辗转难眠,想着去试探一番, 但又记起那人曾叮嘱过,不可轻举妄动,尤其在南姝面前, 南姝诡计多端,指不定背后就有个陷阱等着你跳。
南芮绮遵从那人谆谆教导,可心里就更不舒服了,她一向奉为师者的人, 竟然也要提防南姝。她南姝是个什么人物吗, 竟也为老师如此重视?
从另一个角度讲,南芮绮再次被南姝碾压了。
她心里实在是不舒服, 一口气梗在心头, 便更加想要与南姝斗智一番。
然而计划没开始就结束了,孟筱枝茫然地告诉南芮绮,南姝昨天晚上就回家里了。
孟筱枝也不懂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在家里的时候, 说着想陪太奶奶,到疗养院了,又说想回家里。
“或许,你妹妹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吧。”
孟筱枝为难地说。
她也不好管束南姝。
元旦末尾, 慕英的音乐教室已经满员,但其中留着南姝的一席之地。
南姝去的时候,章宝歆已经到了。
酒红色头发的女人一身白色干练西装套裙,坐在阶梯教室, 看着外面被雪压低的枝头。
“章老师挺有雅兴。“
南姝顺着她的目光撇了窗外一眼。
章宝歆不置可否。
这个女人历来不跟南姝闲聊, 每次南姝来了,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让她弹奏练习曲活动手指。
南姝从前没有自讨没趣,今天却各种提问。
“老师为什么都不教我识谱?”
章宝歆望着琴键,和南姝细长的手指,“你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动作记忆、听觉记忆都十分出众,既然如此何必去认识那些符号。”
南姝望着章宝歆,像个懵懂的孩童,“可我是在学琴,符号是学习的根本,老师不教给我工具的使用,我往后怎么独立学习新的谱子呢。”
章宝歆从琴键上抬起眼,对眼前的少女仍旧是毫无表情,却也不十分刻薄。
“你认为世界上是先有音乐,还是先有音符。”
南姝目光平静,掩藏着深处复杂的思考,沉默地倾听。
“既然音乐是用来听的,它好听就行了,你是灵感型的演奏家,和他们不一样,你只需要听从你的内心,它自然会告诉你,哪一种组合才是正确的。”
这话结束好一会,南姝朝章宝歆凑近了一分,目光凝在她的山根。
“老师,我很好奇,你原本是什么模样。”
不知是南姝的话冒犯了她,还是距离的僭越惹恼了她,章宝歆第一次朝南姝皱了眉。
在一触即发的愠怒中,南姝不知危险一般,反而勾起了唇弧。
窗户开了,有寒风漏进来,勾起她们的发梢。
“因为老师从来都十分严格,我几乎没有从您的口中听到过夸奖,今天您的说辞有些反常。其实我从前可能都不那么在乎乐理,但今天以后,我好像对此不得不在意了。老师不教我识谱,到底是想干什么?“
章宝歆从琴凳上起身,走到钢琴后,举目远眺外面白蒙蒙的山色。
南姝看不见她的表情,语调听起来消沉。
“正如你所说,是我太吝啬对你的夸奖,以至于你听到了都不习惯。”她顿了下,“你实在想学,也可以学。”
南姝若有所思地摁下一个琴键,发出“哆”音。
“那你会教我吗?”
“你可以请教别人,比如你的母亲。”
“我有老师为什么要问别人。”
空气凝固一瞬,南姝双手放下。
“我懂了,老师还是不愿意我学习乐理。”她似乎轻叹了口气,然后便善解人意地弯了眼睛,“那既然如此,我就不学了。”
章宝歆侧目,眼角挂着疑惑。
南姝的视线迎上去,仍是笑得乖顺,“我这个人很是尊师重道,老师叮嘱的话,我从来都不会忤逆的。”
少女歪了下头,像只俏皮可爱的小精灵,露出白皙红润的耳朵尖儿,“同样,也请老师在以后做决定的时候,对您这个听话的学生,稍稍仁慈一些。”
章宝歆背脊有几不可查地震缩。
南姝连带着身子也歪了下,好像好奇此刻章宝歆的表情,但并未看到就回直了身体,手指搭上琴键,流畅地弹奏了起来,垂眸时嘴角愉悦,似醉心天籁。
这一段好像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两人心照不宣地将它遗忘。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时而南姝独自弹奏,时而章宝歆演示一二,时而尝试两人联弹。
门外的人站了许久,久到忘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听了不知几段了,陆星盏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奇怪,让他进去又实在是难堪,因此他决定转身离去。
刚侧身,余光就看到迎面走来的西装男人。
“星盏?”
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里能看见傅时暮,陆星盏留意了一下门内,琴音已经停了。
“时暮哥。”
问候的声音有礼有节,但也依稀透着股认命。
负责陪从的学校领导,之前和傅时暮的秘书交谈,此时两人走近,主任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打开了门,“傅总,这是我们学校功能最齐全的一间多媒体音乐教室,它具有——哎?章老师也在啊,不好意思……”
南姝和章宝歆的探讨声停止,两人并没有及时回过头来,而是都不约而同停了两秒,最终还是南姝先行起身,跨出凳子,走向学校的主任。
“老师好。”
主任点了下头,意识到自己挡了太多的空间,啤酒肚往旁边侧了下,微笑着示意傅时暮。
傅时暮有着和傅惊野八分相似的样貌,但眼睛里不见傅惊野的阴沉,只有冷淡。
然而冷淡又不至于无礼,相反有几分疏离的温和。
南姝向走进来的傅时暮问了好,傅时暮对她展露几丝微笑。
“刚才是你在弹琴吗?弹得很不错。”
“您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