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雨说:“看雨,一滴一滴落在玻璃上,一滴一滴落在外面的灯光下,聚集成流,然后会将灰尘带走。”
他单腿支起,神色暗淡而散乱,那种机场里瞥见过的厌世、冷淡、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她低头看到他手腕上鲜血静流,赤红的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
她抓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打翻的碗筷碎片深深嵌入了他的手腕。
“为什么不说!”
他却像是欣赏着那些血色一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伤口,淡漠道:“没事”
宋朝雨几乎是立马就翻开电视柜第一排第一个柜子,取出医疗箱——这是白居檀被他妈养成的习惯,医疗箱每次都会放在这样的地方。
她为他涂药、止血,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白居檀,我不会原谅你。”
她忽然吐出这样一句话。
他眼睫一颤,听着她这样说,心中的冰冷、漠视与世界的疏离感刹那破碎。
“你可以哭,可以害怕,可以痛苦,什么都可以”她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又紧紧的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但是,不可以伤害你自己。”
这个男人,即便表面看上去有多么阳光毫无阴霾,心底其实一直都藏着黑暗的地方。
没有人会相信,白居檀其实是有自残倾向的,明明他如此清醒而理智。
但越清醒的人疯狂的时候才越彻底不是吗?
他克制、忍耐的很好,就连季怀都不曾发现过。但只有她知道,上一世,坠入悲伤、痛苦无法自拔的时候,她有多少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蓦的,他怔怔的看着她,无声的泪从他眼底滑落。
“我一闭眼就能想起那一幕,那天火熄灭之后,她全身焦黑披着白布被担架抬出来的样子。”他闭上双眼宋朝雨知道,他说的她,是指他的母亲。
“我没敢走近看,我甚至不敢看,可笑吧,火被扑灭之后,晚上就下了一场暴雨,也是雷雨天,这场雨来的那么迟,偏偏是火扑灭之后,为什么不早一点。”
他勾起苍白的唇角,脸上强撑着的面具乍然碎裂。
“我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过,我很后悔。”
那天早上,星期五,天气晴。
月考将近,梨夏考得不好,她妈妈责令她不许再看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小说,如果这次考试成绩还垫底,就要把她房间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周边、漫画全给扔了。
梨夏很沮丧,他连夜将他所有的笔记整理好。
就在那个早上,他着急将笔记送给梨夏,连他妈妈叫住他,让他坐下来先把早餐吃完都没有管。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他的母亲。
“小檀”
“小檀”
她这样叫着,四十多岁的年纪,眼角的皱纹就已经很多了,站在厨房,手里还拿着锅铲,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发白了那么多。
一个人抚养儿子,很辛苦,护肤品这种连十几岁小女生都会有的东西,她一生都没有接触过。
唯一有的是那些有图案的黑头绳,可是她总是会说:“老啦老啦,这些年轻姑娘戴的东西,我是不能再戴了。”
他不喜欢和她说话,虽然很爱妈妈。
她问他学习有没有困难啊,他说有的话,她也没有解决办法,只能站在一旁叹气。
他看的一些新闻和她讲,她永远是听着,听到最后其实是不大能听得懂的。
她问他将来大学想读什么专业,他一个个分析的时候,她的表情时茫然的,她给不了任何建议,因为她不太明白那些名词代表的含义。
她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思想,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不明白儿子青春期的那些烦恼,到最后连和儿子说话沟通都变得困难。
她一遍一遍笨拙的问着儿子那些词什么意思,下一次又忘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做错了什么大事。
她会的是什么?她只会见到他同学的,悄悄的问问他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状态怎么样。
这些问题,明明是应该问他的,但为什么会变成从别人身上才能知道呢?
她没有一次在他面前表露过劳累,帮不上学习的忙,就深夜定闹钟起来给他热牛奶,下雨天一个人背着很重的被褥,上上下下坐公交车赶来学校,大包小包给他换厚被子。
从早上六点起来做饭,四菜一汤,忙活一上午然后小心翼翼的领着饭盒来看他,看他吃的狼吞虎咽就摸摸他的头,走前还要留下好几百给他,让他读书不要省钱。
听说别的孩子体育课都要穿耐克,担心自己儿子被别人笑话,平常下了班还兼职超市促销员,攒下钱第一次买了八百一双的鞋。
她自己从没穿过这么贵的,平时买衣服总要砍价,超过两三百就不舍得,但那一次,她连价都没有还。
遇见熟人,总是夸:“我这辈子啊,别的福分没有,就是有个好儿子,聪明上进还长得好!现在辛苦点,以后我就享清福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笑的连眼睛都找不到。
“享什么清福啊”白居檀呢喃,眼睛投注在客厅挂着的那幅全家福上,“一辈子辛苦,没有享过福,走的时候,那场火烧到身上的时候很疼吧。”
后悔只是那一天早上拒绝吃早餐还不惜和她吵一架吗?
不是
是过去那些片段中,十几岁的少年不懂父母的爱,每一次和她吵架的时候。
每一次她想和他说说话,他不耐烦的说:“我和你讲不清”的时候每一次明明想说对不起,又咽下的时候。
收到鞋子,没有上去抱抱她的时候,明明她那时候那么开心,看他穿上,还说:“我儿子穿上真好看!果然贵一点的鞋子质量不一样”
后来她每次都给他买贵的,自己却用几十块钱的鞋子对付。
后悔的是过去十几年中不懂事的每分每秒,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好好看看妈妈,他还不知道那竟然可以变成最后一面。
羞于说出口的“我爱你,谢谢你,妈妈你辛苦了”,后来竟然都没有了机会。
十几岁的少年因为莫名的自尊心,总以为亲人常在,机会常有。
这些点点滴滴的事情都变成了刀,在那天过后,每回想一次,就刺痛一次。
他妈妈很久之前还说过,等到儿子学业完成她就可以轻松了,学着邻居那样报个老年团,出去旅旅游,这些年一直连这个市都没有出去过,等儿子考上大学,请他爸爸的朋友来吃饭,好好看看她儿子也有出息。
她还那么年轻,四十出头的年纪,一生就凝固了。
没有出去旅游,没有好好的穿过一次漂亮衣服,没有看到他上大学,那么多她想要做的事情,她一件都没做就走了。
没人比他更懂,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有多痛。
他终于从不懂事的少年变成大人,但他妈妈永远也看不到了。
他甚至不敢问,问妈妈有没有怪他,他那么不懂事,那天早上要是没有吵架的话,妈妈应该也不会因为生气去吃清心丸煤气没关。火也没关,然后在房间里面睡了会,直到了火灾。
人生后悔的事情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成绝响。
“我很后悔”他深色的眼眸下是深深的悲哀和痛苦,嘴角却泛起一个冰凉的笑:“然而后悔最无用,因为什么都没法改变,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就是这种清醒,才会逐渐让回忆将他逼疯。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别人都以为他早就走出来了。
实际上,他也只是收起了悲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伤口独自化脓腐烂。
他曾一度以为,他好不了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他放不过自己,任由十年过去,他的灵魂深处,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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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最佳礼物
后半夜白居檀发起了低烧,原因就是之前一直熬夜工作,休息时间严重不够。
后面打雷下雨,心中郁结,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宋朝雨给他喂了药,他坚持不肯上医院,看着他猝然玉碎般红彤彤的眼眸、苍白的脸庞,她就心软了。
找了医药箱给他找退烧贴,吃药的时候很乖。
让张口就张口,只是手一直拉着她。
“可以在我旁边陪我一会吗?”他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眸因为发热而雾蒙蒙的,他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一会就好,就一会,这样的时候,我不想一个人渡过。”
十多年都是一个人,但现在,就此刻,她站在这里,他不想一个人渡过。
“好”她应声
将灯光调节得更加柔和,窗外的雨声依然清晰,风声呜咽,她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然而长夜漫漫,晶莹剔透的泪水从他眼角落下,他低声问:“我妈是不是应该对我很失望?”
“不会”
“为什么?”
宋朝雨眼有沉光,声音有力道:“会为你感到骄傲,这么多年,你妈没陪在你身边,你也好好的长大了,考了燕大,一路读博,提早毕业,还进了科研所。”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嗓音沙哑,对于即将问出口的问题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害怕听到答案,又害怕听不到答案。
“如果我妈活着,那她见到我第一面,会说什么?”
宋朝雨拍他肩膀的手一顿,随后才慢慢道:“会骂你”
他的呼吸一停,眼中的神色是说不出的悲哀,他勉强勾起唇角,颤抖道:“是吗”
“是”她低下头,眼睛和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骂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她,这么多年,应该早一点来,她就可以多多炫耀,看,她的儿子多么出息!”
“变化这么大,让她都快认不出来了,这些年的经历,你要详细的讲给她听。”
白居檀怔的原地,他连呼吸都是轻缓的,生怕击碎了她口中描述的画面,“真的吗?”
“这应该问你啊”宋朝雨拂过他眼角下残留的泪光,轻声道:“只有你才最了解你妈妈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单单从你的描述中我就知道了,她应该很高兴看到现在的你,你还要问我是不是真的吗?”
“不要小看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心,至少你母亲应该是这样的。”
他沉默,胸口的心跳变缓,不知怎么,他微微一笑,“看来我得时常来看她了”
“去看的话,要多带礼物。”她顺口接过话,看着他呆愣的表情道:“不能空手,比如你大学的照片,读研读博时的奖项。这些,都是你妈想看到的礼物。”
“这也是礼物?”他问
“当然”她笑了笑,“是最佳礼物”
灯光下,她的眉眼温柔,笑若春风,白居檀变缓的心跳不知怎么开始变快,他闭了闭眼,心中沉郁、腐烂的伤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束光,那些平日里克制的隐忍、理智,这一刻有些失效。
冲动的,他想脱口而出,可是他嘴唇动了动,说出的话却是:“我理解了一句话,‘总有一个人,能成为你的力量’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意思,只要这个人在,他就永远可以从悲伤、痛苦的泥潭挣扎而出。
她让他看到了生命中面对悲痛的坚韧力量,藏在她身体里的是一个温暖的灵魂。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一直选择放弃、躲避白居檀的宋朝雨,忽然有了勇气,告诉他:“不是的,我不是一个事事勇敢的人,其实相反,居檀先生才是那个比我更能面对痛苦的人。”
自从重回二十五岁的这一天起,她从来没有将心里的感受说出来过,一次都没有。
可是当她看着这个一如前世记忆中那般年轻的白居檀,直到前世他逝世,她都没能说的话,现在她说了出来:“从来不是某一个人单方面的给予别人力量,而是彼此给予力量才是真相。”
白居檀温和的笑了笑,额前的鸦发扫过她的手心,他低声道:“我知道我这样也许是不对,我应该按照你的心愿来,你若是愿意见我便见我,但是朝雨,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你,能不能不要走,你能等等我吗?”
宋朝雨一时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什么?”
他的眼睛垂下,仍能看到眼底泛起的波光,他哑着嗓子,缓慢道:“看见你就能让我感觉到力量,好像那些难以忍受的煎熬都能如潮水一样褪去,这种感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朝雨,你能等等我吗?”
“我这一生,好像什么都在错过,然后后悔。”他的手颤了一下,迟疑中并没有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明明知道你正在走出来的过程中,明明知道你好像快要成功了,但是”
说到“但是”这两个字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疲倦的眉目中浮现一股挣扎之色,“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暂停一下,我什么都在错过,经常因为内心犹豫而不敢上前,这一次,我不想错过你了。”
再也不想错过什么
“我有一种预感,错过你,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后悔。”
他睁开眼睛,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在紧张,紧张的观望她的脸色,“所以你能等等我吗?和我一起去确定,这种感情是什么?”
宋朝雨眼中满是震惊,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她甚至不止有一秒怀疑过眼前的人是不是白居檀本人?
这是她前世从来没有听过话,也是她从未想过能从白居檀口中听到的话。
“是因为感激吗?”她不自觉的问出,前世白居檀不就是因为感激和感动才和她在一起的吗?
“如果是因为感激或者感动的话,居檀先生还是……”
“不是”声音斩钉截铁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她低头望去,他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汹涌的波浪,她看不懂他的神色,他平静道:“我分得清感激和感动,朝雨,男人不会因为感激或感动从而提出要你等等我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