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入厅堂,只见坐在侧首的少年身着华袍,俊美如斯。少年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如沐春风,一身荣光耀眼至极,令人完全不敢逼视。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这事儿对于江苒来说,用现实世界的话来讲:
就是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跟你谈恋爱,你居然直接把民政局给我搬来了!
第58章
对于陆荣和陆谢氏亲自登门相府,意图与“姜苒”定亲一事,姜尤氏起初是震惊。
毕竟几乎整个京都人尽皆知,一年多前,相府千金姜苒要死要活闹着要嫁进定英候府,让姜赫在其中牵线搭桥,然几经波折,最终却还是被当事人陆荣一拒再拒。
姜尤氏不吃年轻人那套说辞,对她来说,男女婚姻大事,只要门当户对就可以了,什么你情我愿都是次要的。因此曾经拒婚过姜苒的陆荣,便给姜尤氏留下了心高气傲、妄自尊大、不识好歹、不中抬举、不近人情、不顾两家世交情分等等一系列糟糕的坏印象。
这之后,又由于自家那不成器的孙女死缠烂打,让姜家颜面尽失……总之,后来老太太对陆荣这位晚辈再没有什么好感就是了。
至于相府寿宴之所以给定英候府递了帖子,不过是图个体面,毕竟两家也不可能就因为小辈没能联姻而彻底断交。
因此,姜尤氏震惊之余,更多的还有一份畅快和解气。
客观地讲,陆荣年少成名,乃大彦朝现今最年轻的侯爷,前途可谓无可限量;且他外表英武俊美,龙章凤姿,京中不知多少世家贵族妄图搭上这门新贵;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少年,无论家世背景,还是气度相貌,配一个已然成了假千金的姜苒都绰绰有余。
然到底姜御之位极人臣,相府亦有的是资本让他定英候高攀不起。陆荣曾经拒婚下了姜家颜面,姜尤氏寻摸着此番怎么都得掰回一局。
故而坐于厅堂上首的老太太语气不冷不热,隐隐带了嘲讽:“话说这京中人尽皆知,定英候傲骨英风,卓尔不群,瞧不上我那不成器的孙女,怎倒如今时隔一年多来,竟是突然转了性子?”
此言一出,厅堂内几乎落针可闻。
呷了口茶,老太太继续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定英候这又是下聘,又是三书六礼的,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
对于姜尤氏的态度,陆荣心下早有预料,应付得还算体面,态度也足够诚恳。
在陆谢氏与姜尤氏两位长辈周旋期间,陆荣几度表态:“晚辈与苒苒两情相悦,还望老夫人成人之美。”
这声苒苒,给姜赫都听得不由挑了下眉。
姜赫自年少时便与陆荣是为同窗,两人在京中都被扣过“不近女色”的帽子,还曾被那些卖弄笔杆子的文人写过话本。
心道陆潇白如今哪止是转了性子,分明已是迫不及待。他那妹妹总算扬眉吐气了,竟还当真搞定了这位连他面子都不卖的“高岭之花”。
姜赫难得见陆荣吃瘪,因此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戏。没揶揄他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陆荣也知自己心急,甚至可谓唐突。
但实在是……
江苒曾在侯府时莫名道来的两个问题,令少年心下惶恐。
从未拥有和最终失去,以及家人和爱人,只能二选一。一定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顾虑,才会令她问出如此微妙的问题来。少女没有予他任何解释,陆荣便只能靠猜,下意识认为可能是姜家长辈不许江苒与他瓜葛?似乎不至于。
可陆荣却是当真不懂,江苒分明心里有他,却在一揽芳华时说自己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嫁予任何人。
原因?理由?
江苒不给答案,陆荣便只能自己摸索突破。
且不知为何,他越来越觉得,无法看透的江苒好似那春风里缥缈的飞花,稍不注意就会从他掌心飘走。
这种感觉令少年没由来的恐慌。
因此陆荣想要尽快验证一些自己的猜想,以便能早日披荆斩棘,为求娶心爱之人打下基础。
所以无论如何,他需要一个答案,亦或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如果问题不在任何外力因素上,那么最终,陆荣便不得不从很久以前少女那句“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姜苒”来下手。不知为何,陆荣不大愿意触碰这条界限,因为他总觉得,那背后有什么东西并非他能掌控,一旦深入挖掘,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陆荣心里没底。
也正因如此,他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十足被动的境地里,任由江苒接近他,撩拨他,也任由自己一点点为她心折,却怎么也看不懂那个藏在背后的真正的她……
姜尤氏一番架子摆够了,听着陆荣口中所谓的“两情相悦”,不由心生疑窦。
前几天她分明问过苒丫头,可是还惦记着定英侯府的那位,老太太记得“姜苒”当时是摇了头的,还扬言自己不想那么早嫁人……
怎么到了陆荣这里,倒成了言之凿凿的两情相悦?
摆谱归摆谱,但家中小辈姻缘一事兹事体大,老太太还是拧得清的。虽然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宁阳相府家世显赫,权贵荣华都占极了,实在无需攀附或顺服于谁。不到万不得已,姜家的孩子也无需成为世家联姻的“牺牲品”,老太太寻思着还是得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且那不肖子孙如今是越来越乖巧讨人了,贴心得跟个小棉袄似的,老太太内心深处到底还是舍不得“姜苒”受什么委屈。
因此让郑嬷嬷去碧桐院请了江苒过来。
同时心里琢磨着,若苒丫头无意,那这门亲事拒了便是,也算出了一口气。
但若苒丫头有意……老太太便更要为难为难他定英候了,挫挫这少年人的锐气,不仅是为挽尊相府颜面,也为丫头片子将来嫁去侯府莫要矮人一截。
思虑周全了,老太太继续端着,任由陆谢氏的热脸贴她老婆子的冷屁股。
而江苒这位当事人抵达厅堂时,陆荣正在向姜尤氏表诚心。
“晚辈向您保证,将来侯府只苒苒一人,晚辈以正妻之名相聘,此生当忠贞不渝,爱她敬护她,予她一生喜乐周全。老夫人有什么条件尽可提来,晚辈自当——”
话未说完,厅堂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荣回首,正正与门口逆光而来的江苒四目交汇。
那一瞬间,周遭一切都好似刹那褪色。只余堂上少年惹眼恣意一笑,隐隐带了三分羞赧。
真真是……好不撩人啊。
江苒二十多年母胎单身,羞得当即就垂了眼睫,一边任由心口小鹿乱撞,一边焦虑得快要秃头。
事到如今,一切都如那脱了缰绳的野马,已然远远超出江苒自认的可控范围。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陆荣朝她奔赴而来……
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但陆荣当着众人的面道来的这番话,江苒只听得心都酥了。
没有一句“喜欢”,却字字都在告白。
但终究还是,稍稍快了一些。
江苒目前还不想一切太过失控,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也有私心和顾虑,并在来的路上已经细细思量过了。
她想按原计划一步一步来,第一搞定薛芮临,第二搞定贾四隅,完成这两位目标对象的攻略之后,再与陆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予他一心一意,以及探索他那分豪未减的厌恶值。
所以她必须……暂时拒绝陆荣。
而且江苒还没准备好,原想的是谈个恋爱罢了,陆荣竟是要跟她谈婚论嫁……如果定亲了,那之后不是得成亲,成亲之后,不是得生孩子什么的……
江苒不敢想下去,因为目前为止,她依旧把自己当成一个外来者,一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直接拒绝陆荣,江苒舍不得,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可她也真的需要一点时间。
于是当着厅堂里两家长辈的面,江苒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孙女……听从祖母安排。”
江苒吃准了老太太会因为从前陆荣拒婚原主一事,从而此番也拒绝陆荣。江苒算是把这“锅”甩给了姜尤氏。而且这样说,既满足了自己的私心,也不至于太下陆荣的面子。无论是对于陆荣还是她自己,都是最体面的。
然而这样一番话,却教姜尤氏摸不准丫头片子什么意思了。
你说她有意吧,从前见了定英候就得垂涎三尺罔顾礼义廉耻,此番却表现得颇为平静,难不成……又移情别恋其他男子了?
作为姜家祖母,姜尤氏自知“姜苒”心性跳脱,比较那什么……花心。
可你要说她无意吧,偏偏丫头片子脸上又带了女儿家的娇羞,不似作假。
姜尤氏只觉这不肖子孙,如今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因此一番思量之后,老太太果真婉拒了陆荣:“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还待从长计议,今日相爷不在府中,定英候若真有诚意,改日再来吧!”
此言一出,江苒下意识去看陆荣,两人视线再次撞在一起。
少年面上不见分豪挫败,甚至还朝着她笑了一下,仿佛无声的宽慰。
江苒却是心虚极了。
与长辈们打过招呼之后,少女看似镇定,内心却逃也似的离了前庭。陆荣默然片刻,紧跟着江苒追了出去。
……
曾经见识过姜三小姐对陆候爷死缠烂打的下人们无不叹为观止,这事儿如今是反着来了是吧?!
丫鬟小厮们窃窃私语,消息很快传出宁阳相府。
姜尤氏的话陆荣听懂了。
虽然老太太表面拒绝了这门亲事,但一句“改日再来”却是给足了机会。这意味着姜家长辈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阻碍着他和江苒。
所以家人和爱人,只能选一个,究竟何意?
抛开那些细枝末节的疑窦,陆荣想着这一趟也算势如破竹,他一举落定了三件事。
第一,姜家长辈非是阻碍。
第二,江苒那句听从祖母安排,大概,可能,约等于“我愿意”!
第三,求亲失败,但声势摆出来了。他已然昭告了京都,自己对“相府假千金姜苒”的心意。如此一来,跟京都话本里从前那些传言纠合,他与江苒之间无论是私下还是传闻中,如今都已是两情相悦。
陆荣唯一不确定的,是江苒自身的态度……
她像那迷人又神秘的雾里花,引诱着他一步步沦陷,一步步想要深入,探索她,拥有她。
……
定英候上门提亲一事,早在相府上下炸开了锅,因此江苒出了前庭之后,一路都不少丫鬟小厮们在各种地方喁喁私语。
“大家都瞧过了没?不愧是定英候,真是好大的排场,措手不及啊……”
“是哇是哇!听说正门的聘礼都排到长街尽头了!我的天啊,咱们姜三小姐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哎呀哎呀最新消息!老夫人她……拒了拒了拒了!”
“什么?怎就拒了!定英候这般令人望尘莫及的谪仙本仙……也会遭遇拒婚???事情越来越精彩了嘿嘿嘿嘿嘿!”
“嗐,这有什么的!毕竟咱们姜三小姐早就今时不同往日,又美丽又温柔又亲和!还练就了一身顶级厨艺,那烧的饭菜是真真教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啊!拒他一区区侯爷怎么了?三小姐可是相府千金呢!”
“说的也是!不过三小姐到底是假千金啊,从前名声也不好,会不会……”
“呔!名声不好怎么了!名声不好照样抢手,话说昨日小郡王不是也来过?我那在碧桐院当差的朋友透过口风了,说小郡王给三小姐留了书信呢……啧,这小郡王离开京都一年多了,一回京就约上了咱家三小姐,该不是想着要旧情复燃?!今日七夕节啊!难道说趁着好日子赶一块儿了?”
“谁说不是呢!这小郡王和定英候,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两个都生得那么完美,真不好选啊是不是……”
“哈哈哈哈你不要自我代入!要是我的话,我肯定选定英候啊!从前的爱而不得到如今的屈身登门求亲……不比那些话本子精彩刺激么?!而且定英候文武双全,做得了诗打得了架,武力值拉满,小郡王没得比的……”
“话说最近咱们相府也腻热闹了,据说今晚二小姐也要去游园会相亲!哎呀真是……要不咱们午后去求求徐叔跟郑嬷嬷,让今晚给咱们放个小假?”
……
下人们声音不大,江苒听不真切,但隐隐能猜到大家眼下最可能在聊什么。热衷八卦几乎不分时代,况且这个世界本就少有不耗成本就能供人娱乐消遣的东西,下人们每日生活枯燥乏味,甚至院中哪棵树多掉了几片叶子都有人数得清楚,因此八卦实属大家当差日子里最好的嚼头了。
相府前庭距离碧桐院约摸要走半炷香的时间,江苒走得不快,加上本就心不在焉,陆荣很快追上了她。
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长亭处,被少年温热的掌心从身后触到手腕,江苒略一瑟缩,已经猜到了来人最有可能是谁。
果然。
“苒苒,可是不想见我?”少年嗓音低沉磁性,仿佛那山涧清泉撞在人心上。
我不是不想见你,我是人麻了……
少女回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宠辱不惊:“陆荣……你,你怎么这么突然啊,我还没有准备好!”
见她整张脸红扑扑的,陆荣故意凑近了一点点:“嗯,准备好什么?”
“你……明知故问,哼!”
话一出口,江苒惊了,她彻彻底底地震惊了。自己在陆荣这个弟弟面前,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的……这么的嗲了?!
江苒怀疑人生,所谓“精神打击”最为致命,她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上三天三夜,任谁叫她都不要出来见人。
秋日的阳光泼入长亭,在朱红的廊柱间落下耀眼光晕,四下偶有风起,乍破枝头摇摇欲坠的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