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江苒并不知道这份亲近的背后,自己付出过多大代价。还以为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讨巧卖乖,以及攻略过程中为数不多的真心令姜雪楠对她的态度产生了改观。
事实上困惑的不止江苒,还有姜雪楠自己。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无法把江苒与记忆中朝她挥舞鞭子的大小姐重叠起来;又或者,是那杯下过毒的奶茶消弭了这些年抽丝剥茧的恨,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而她不过心知江苒活不过一年,所以出于怜悯,与她逢场作戏玩玩儿姐妹情罢了?
姜雪楠不知道。
于是她默默描着花钿,听着车厢外喧闹的夜市,脑海中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卖家似乎曾经与她说过,毒物的解药生在遥远的极寒之地,是单凭她自己的能力,永远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想到这里,姜雪楠莫名有些烦躁。因为她一直坚信……无论江苒死与不死,她都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不会为她感到一丝丝惋惜。
两姐妹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从车厢里出来,在相府管事嬷嬷的带领之下,江苒陪着姜雪楠穿过这灯火葳蕤的园林长街,抵达两家人私下约定好的游园茶肆。
程家人已经候在那里了。
因为有“长辈”姜赫陪同,以及在场的还有相府随行的丫鬟嬷嬷和护卫小厮,江苒觉得人已经够多了,是时候该她去办自己的正事了。
姜赫私以为江苒是与陆荣有约,才会一直有些坐立难安,瞥了她一眼,淡声道:“该干嘛干嘛去,这里用不着你。”
于是江苒带了护卫阿捷和丫鬟阿音,直奔薛芮临书信中附给她的地址“园林石舫”去了。途经夜肆时,江苒顺手买了一张用于遮容的假面。
原因很简单,七夕游园会本就是年轻人凑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世家子弟,原主也算“声名在外”,熟人不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江苒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被人认出。
石舫临湖而建,坐落于水滨之上,高三层,体积与一座大型酒楼无异,置有露台,置身其中可观游园会水榭之上的实时演出,一揽周遭繁华夜景。
江苒戴上面具之后稍稍安了心,再无暇顾及其他,一路行色匆匆起来。这期间,她并未察觉有一道深邃的目光,已然越过人群长时间驻留在她身上。
石舫一层二层人声喧杂,第三层则相对安静多了,有衣着体面的小厮候在阶前:“姜三小姐请,郡王已恭候多时。”
江苒径直上了台阶,穿过甬道后甫一步入视野开阔的露台,只觉四下灯火璀璨,夜风袭人。
薛芮临已在舫中候了一下午,由于得知江苒前日去过定英侯府,薛芮临内心深处经历过不为人知的挣扎,此时面上却佯作无谓,懒洋洋靠在阑干上朝她挑眉:“啧……还真来了,难得。”
江苒面上带笑,废话文学了一下:“约我来这儿做什么?”
“七夕节,你说呢。”
薛芮临压下心上翻涌的喜悦,来到少女面前,伸手欲摘下她的假面:“这种东西不适——”
江苒别开脸,顺手接过阿音手中的食盒,若无其事又故作轻松地道:“饿了,我们先一起用晚饭吧。”
不知是否错觉,虽然隔着面具看不清表情,薛芮临却隐隐从江苒身上察觉到一丝焦虑。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面生的丫鬟和护卫,薛芮临眯了眯眼,咽下了即将要脱口的话。
江苒奔着攻略薛芮临而来,自是提前备了用以测验数据的美食,都是些比较简单的家常菜,眼下还是温热的。
露台上刚好置有铺了锦帛的石案,江苒吩咐阿音布菜,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环境,下意识问了一嘴:“这里……没人能闯进来吧?”
甫一听到这样一句话,薛芮临眸中闪过一丝奇异又隐隐狡黠的光泽:“今夜自是无人打扰我们。”
这整个一层都被薛芮临包下了。
江苒哦了一声,不由松了口气。
虽然午时陆荣与她说过改日再约,但江苒莫名对曾经几次的巧合有了点儿阴影。若这回再被陆荣撞见她与薛芮临“纠缠不清”,那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届时只怕没脸解释,也根本解释不清了。
眼下的江苒单就心态方面来说,与那背着现男友私会前男友的“渣女”没什么区别,忐忑又无奈。
天杀的狗屁系统狗屁任务……
江苒暗搓搓问候了系统全家,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与系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系统取的是什么江苒不知道,但她的需求无非是系统送她回去现实世界。甚至江苒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这个世界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只是,坚信父母并未因她成为植物人而放弃她,作为他们的女儿,江苒无法心安理得的留在这个世界,却让现实中的自己永远无法醒来;她负担着家人的期许,一定还伴随着高昂的医疗费用,这也是江苒一直没法任由自己耽误下去的原因。
这些日子江苒不是没有想过,若自己压根儿不在意是否还能回家,区区一个系统又能奈她如何?
然到底不过尘世俗人,七情六欲之下的生命,放不下亲情,又眷恋萌芽的爱情,最终在这陌生的世界将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
江苒只希望今夜之后,这条路能够稍微坦顺一点。
……
老实说,三姑娘一路匆匆上了石舫,护卫阿捷和丫鬟阿音都以为她是要在这七夕佳节约见陆侯爷,却不想对方竟是小郡王。
阿捷倒还好,而阿音作为碧桐院的下人,自是清楚最近发生在江苒身上的事情。作为一个丫鬟,阿音不敢过问主子私事,只觉三姑娘虽然性子变了,但好像感情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乱。
露台宽敞开阔,舫檐下挂着排排红纱灯笼,四周璀璨灯火与那天间皎皎月色融合在一起,落在湖水中仿若一副秾丽旖旎的画卷。
江苒却是无心欣赏。
落座之后未待开口,便见薛芮临目色灼灼:“你能来赴约,本王很高兴。”
他周身不见吊儿郎当,倒是多了几分没由来的拘谨,然而嘴里说出来的话依旧石破天惊:“既然来了,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
此时正值戌时,游园会的水榭之上正上演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游湖赏景的船只也开始缓缓穿行于水滨之间。
江苒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庞大的囚笼,囚笼没有形状,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默了默,少女垂眼道:“薛芮临,我今夜前来赴约,其实是想——”
话未说完,系统开始在脑子里吱哇乱叫。
——宿主别别别!您哪怕什么也不说,先别开口拒绝!目标对象厌恶值正呈持续下降趋势!
——不出意外,当前目标对象的厌恶值今晚即可清零!
听到这样的消息,江苒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你如何确定今晚数据就能清零?”
“哪儿来的信心?”
——信心来源于目标对象本身。
“什么意思?”
——薛芮临是唯一对宿主因爱生恨的目标攻略对象,这点想必宿主早已切身感受。
——他的数据看似由厌恶值堆叠,实则源头是爱。这也是他数值下降最快、完成进度远预期的真正原因,目前只这一位目标对象可检测……
江苒下意识道:“可我还什么都没做……”
——是的宿主。
江苒有点懵。
心道莫非……
江苒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薛芮临这会儿厌恶值陡然下降的原因,一是因为她来了。
她来了这件事本身,对薛芮临来说就是莫大的精神宽慰。二是因为薛芮临下午时已然得知定英候陆潇白被姜家拒婚一事。
薛芮临承认自己在江苒身上看到了几乎无可逆转的变化,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的确已经不是原来的姜苒。他不懂她嘴里曾经所谓的“不会
爱上任何人,不会嫁予任何人”,也知她应当与陆潇白有过感情纠缠。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意义特殊的七夕佳节,在陆潇白被拒婚的当日,江苒能选择赴约于他,薛芮临心理上已是旗开得胜。
作为男人那点儿微妙的占有欲,薛芮临已经认为自己赢了。
所以今夜哪怕江苒什么也不做,只是陪着他,薛芮临也能获得精神上巨大的满足。
见少女话到一半不吱声了,薛芮临单方面认为江苒是拉不下面子,在他面前害羞了。曾经久违的感觉一时上头,薛芮临情不自禁体贴起来,连声音都温柔了不少:“……本王都懂。”
与此同时,他再一次想要摘下少女的假面。
江苒侧首躲过,索性岔开话题,让他快些吃东西,又说自己给他带了七夕节礼物,这倒是真的,一本用锦帛包装过的话本子,名叫「论时间和新欢治愈一切」,嘱咐他回家以后再看。
这期间,薛芮临的厌恶值果真蹭蹭蹭下跌,系统激动得吱哇乱叫——
——恭喜宿主,目标进度98%。
——基于宿主超额完成任务,当前目标进度拉满后,系统将提前解锁一项契约福利。
江苒莫名心跳有些快:“具体是什么?”
——进度100%后将即时解锁,保证是宿主梦寐以求的福利,提前恭喜宿主与本系统合作愉快!
……
如果说起初江苒还能勉强维持镇定,那么眼下她是想平静也平静不了。因为系统最后那句合作愉快,让江苒莫名有种一切即将告终的错觉。
难道自己可以提前回家了吗?
江苒强迫自己镇定,不许胡思乱想。与此同时,也努力克制着内心深处随之涌来的丝丝恐慌。如果当真如她猜想那般,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措手不及。来的时候措手不及,走的时候也是么?江苒心绪繁乱,有种自己置身黄粱一梦的错觉。
此时此刻,她仿若那濒死之人,脑海中闪过许多久远又鲜活的画面。每一篇,每一页,竟全都有陆荣的身影……
薛芮临就算再没心没肺,此时也察觉到江苒状态不对。这期间,恰好有小厮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薛芮临眉梢微挑,心下颇为诧异,当即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石舫右侧高耸的楼台。
随后也不知联想到什么,薛芮临盯着正在出神的江苒看了许久,眸色晦暗不明:“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江苒反应很快,眼皮都没抬一下:“今夜游园会戴面具的人很多,跟风罢了。”
“是么?”
薛芮临嗤了一声:“无论如何,本王不喜欢别的男人惦记你。”
这话来得太突兀,江苒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口接下去:“那也没办法,太受欢迎有时也是一种烦恼……”
两人视线纠缠在一起,都带了微妙的探寻意味,似乎想从对方眼底看穿些什么。最终还是薛芮临笑了一下,收起折扇缓缓起身:“既然如此,本王有礼物送你。”
鉴于最后2%的任务进度,以及有护卫阿捷在场,江苒任由薛芮临拉了自己的手,一起去到夜风徐徐的露台顶端。
华袍玉冠的青年携美于月下,两人十指相扣,和着四下良辰美景,这样一幕连丫鬟阿音都看得有些醉人。
水谢之上的演出还在继续,期间有游湖的船只缓缓经过石舫,世家儿女们在其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好不热闹恣意;这期间,江苒晃眼之下好似在船尾看到了了姜赫,又因四下灯火迷离,觉着并不真切。
眼花了吧?她哥不是正陪姜雪楠相……亲结束了吗?
未待江苒多想,头顶忽然“砰”地一声——
绚烂焰火一瞬炸开,伴随着四下人潮惊呼,耀眼的光华霎时铺满整片墨色夜空。
与此同时,背靠着阑干的薛芮临趁着江苒仰头的一刹,轻飘飘摘了她的假面。
随即一手扣腰,一手挑起少女下颌,就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
好在江苒反应够快,感觉面具掉落的瞬间便已意识到薛芮临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少女惊惶侧脸,原地退开两步,险些一个趔趄。
薛芮临眸色一滞,脑海中已然闪过一丝清醒念头:她不愿意。
既如此,何以赴约?
薛芮临有一瞬的挫败,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懂江苒。一年前他已经被她丢下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薛芮临不知江苒与陆潇白如今究竟什么状况,但如果小厮所言是真,那么眼下的情况便是江苒在跟他欲拒还迎,而陆澜白正在暗处窥视。
而他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
薛芮临不知道,但他知道被心爱之人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更懂得如何刺激一个男人。
于是万般心念转过之后,薛芮临再度将少女揽入怀中,倒是没再想要吻她,而是带着她的身体转了个方向。
然后在缤纷焰火再次炸开的瞬间,江苒在对岸的阁楼上望见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一袭月白,寂然萧索,在周遭喧闹的氛围之下,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
出于一种本能觉知,江苒感觉自己的头皮正在一圈圈炸开,一圈圈发麻……
那身影是靠坐着的,姿态落拓不羁,周围分明还有其他人,男人女人都有,但江苒看不真切。
由于阁楼高于石舫,江苒只在焰火炸开的瞬间,瞧见那人肩宽腿长,周身气势冷然孤清,一腿随意支着,一腿搭在石案上,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并且和她一样,那人也带了面具。
江苒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自言自语般喃喃出声:“我好像看到陆荣了……”
“不错,是他。”
回答她的是薛芮临,语气笃定,嗓音冰冷。
江苒的身体一寸寸僵硬下去。
周身血液一寸寸凝固下去。
她恍然间记起年幼时曾在哪里读过一句十分懵懂的话语:这世上任何情感博弈,都将有人付出惨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