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荣身为大彦朝辅国将军,江苒猜他应该行在队伍最前头,因此她一面拨开人群,一面朝着玄武门狂奔而去。期间也不知是否错觉,江苒好似隐隐听到一声清脆的“苒姐姐”,是陆霜霜的声音,但她也来不及去分辨了,因为四周过于嘈杂。
江苒不知道的是,自己刚刚经过的驻留在辅道人流中的一辆车架,正是定英候府的车架。
马车上的陆谢氏见着江苒匆匆跑过,直奔队伍最前头去了,当即脸都黑了——
老实说,“姜苒”名声不好,被京中人称风流渣女,陆谢氏心知肚明。但由于江苒在侯府做宴时表现得与传闻中大相径庭,陆谢氏还道传言不可信。加上一贯性子冷淡的陆荣对她的喜爱几乎溢于言表。陆谢氏便退了一步,不去计较那些过往声名。
俗话说莫拿昨日眼光看待今日之人,她便权当姜家姑娘已然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甚至陆荣要登门相府求亲,陆谢氏也依了,作为过来人她其实看得出来,姜家姑娘对她儿子亦是情真意切……
包括七夕当日被相府姜老夫人拒婚,陆谢氏都不觉有甚,因为知道老太太不过在“回敬”她定英侯府罢了。陆谢氏心道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所谓好事多磨,只要小辈们情投意合,这桩婚事怎么都能成。
却不想……
是她陆谢氏看错人了。
七夕夜之后的「京都话本时报」,以及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直接将“姜苒”的形象再一次打回原型,甚至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给陆谢氏气得几顿都没吃下饭。
陆谢氏观察过了,经此一遭,她那儿子面上没事人一样,实则是伤到了心里。否则嬷嬷也不会来报:“老夫人,侯爷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房中的灯烛整夜整夜亮着……”
嗐哟,可把陆谢氏糟心透了。
因此这会儿见着江苒,陆谢氏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心道她可别是要在这当口上搞什么幺蛾子祸害她儿子!
其实不止陆谢氏,城楼上的薛杳川、以及薛芮临的表情也很精彩。
“表哥,你不是已经搞定了姜三小姐?”
迎着城楼上的猎猎秋风,薛芮临没有说话,视线锁定在人流中穿行的一抹雪白上,神色变幻莫测。
不用想也知道,她这是追着谁去了。
辅道上的江苒跑得气喘吁吁,边追边嚷嚷:“陆潇白……你等,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虽然“姜苒”在京都确实声名远扬,但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很少有人认得她。因此见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娘子追着军队跑,百姓们下意识认为她可能是哪位军士的妻子、恋人之类,赶着来送行的。
不少人还替她让了道。
自古以来,男儿出征女子相送,所谓“美人送英雄、英雄赴沙场”,既缱绻悲壮又令人唏嘘,多为人们津津乐道,感慨不已。因此多数人对此包容度较高,加上眼下本就是送军时间,故而并未有维持秩序的官兵前来阻拦。
一般来说,送行的女人越漂亮,征战的士兵就会越勇猛。
见着江苒如此穷追不舍,当即便也有其他女子大胆地追着情郎去了,场面一度有些滑稽,却也隐隐叫人动容。毕竟人人都知道,战场上生死瞬息万变,指不定今日这些将士们是举旗凯旋,还是马革裹尸。
由于百姓们主动让道,加上行军速度缓慢,江苒很快就要追上了。
“陆潇白你等等……”
听到有女子直呼大将军名讳,将士们个顶个的神色惊诧,不由都纷纷转头看向江苒。这一看,顿时都惊艳不已,心道男儿出征有如此美人相送,怕是战死沙场也无憾了。
最先认出江苒的是副将周靖。
此番行军因是幌子,其实并不讲究仪式与开拨吉时,是走是停全凭大将军一人说了算,因此周靖简直怀疑陆荣是在假装听不见……
他还颇为疑惑的唤了声:“将军。”
身着甲胄的少年置若罔闻,□□骏马依旧不疾不徐前进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背影桀桀凛然,在这秋日乍泄的晨光之下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冷寂和萧索。
直到江苒憋足最后一口气冲到大军最前头,孑然一身挡在了玄武门的正中央——
陆荣这才堪堪勒马。
少年微一抬手,缓缓前行且绵延数里的军队齐刷刷停了下来。
眼下的江苒,仿佛那些狗血影视剧里不识大体、不分场合、肆意妄为的任性女猪脚,毕竟当街拦军队这种事情,实在太那啥了……
但江苒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早知道陆荣这么突然就要离开京都,她前些天就不该傻傻等什么回信。
少女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同时也做好了可能随时会被人拖下去的心理准备,因为自己眼下这种行为也属实是“扰乱军纪”了。
但是好像没人管她?很好,江苒松了口气。
迎风招展的旌旗猎猎作响,带着令人压迫的肃杀之气。黑压压的军队最前方,为首的少年一身玄甲,周身气势肃穆冰冷。
因为逆着晨光,江苒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朝自己投来的视线漠然、空泛、不带任何感情、亦没有丝毫温度。
那短短一瞬江苒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心道陆荣这态度想是不打算原谅自己了……但眼下这场合显然没时间给她心理活动。
于是少女不待自己喘够气,便在夹道两侧的百姓、以及无数军将们的注目之下,径直小跑至那匹威风凛凛且带了头甲的骏马跟前。
然后红着脸低着头,非常羞耻地伸手拽了下马背上少年的甲胄衣摆:“不好意思陆荣我不是故意拦截军队的但是我有话要跟你说可不可请你下马给我一点时间?”
由于过于紧张忐忑,江苒说话都没断句……
耳边传来百姓们的喁喁私语声,有人赞叹小娘子勇气可嘉,有人议论她不成体统,也有人因为搞不清状况而大声囔囔着这是怎么回事。
无数嗡囔嘈杂声中,江苒只听头顶传来少年冷冰冰的一句:“在下与江姑娘无话可说。”
江姑娘……
分明不久前还叫她苒苒呢!江苒委屈吧唧。
陆荣不下马,摆明是不愿与她再作任何纠缠。情急之下,江苒索性直奔主题开门见山:“陆荣你看过手书了吗?我在信上的解释你能看懂的吧?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是要去打仗吗?去多久啊,什么时候回来?”
……
此言一出,靠前方的军将们顿时起了阵阵骚动。这些话一听就十分暧昧,仿佛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风月,实在惹人浮想联翩。不少将士当即就把江苒归为了大将军的情场红颜。
对于江苒一连串的问题,陆荣一句也未答复,而是莫名道了一句:“江姑娘,你的情郎正在城楼上送军。”
少年嗓音漠然无波,而口中的情郎指的当然是薛芮临。
“什么情郎?!”江苒没反应过来陆荣这话什么意思,也并不知薛芮临此时此刻就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她只觉莫名其妙又有些着急,于是脱口道:“你才是我的情郎啊陆荣!”
这下队伍前方彻底骚动了。
第64章
少女面颊红扑扑的,直至此刻都还在微微喘着气,分明一副娇俏又羞赧的小女儿情态,言语却是格外大胆,直击人心。
一句“你才是我的情郎啊陆荣”,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捶在当事人心口的同时,也惹得军队里的男儿们瞬时炸开了锅。
前排的将士们不由交头接耳,个个神色暧昧,却因周靖一声厉喝登时又鸦雀无声。
“不知羞耻,一派胡言。”
陆荣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反而霎时更冷了几分,嗓音凉得仿佛蕴了凛冬的冰渣子:“江姑娘,请你让开。”
江苒心道不追也追来了,不拦也拦上了,这时候让开岂不是很划不来?
少女拽着他的甲胄下摆不松手,因为情绪激动,说话时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分贝:“陆荣你别这样行不行,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忠诚专一,再不会三心二意了,不会对你说谎,也不会再与其他男子勾勾搭搭,七夕那晚你看到的其——”
这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前排将士们的神色个顶个的变幻莫测,连周靖的表情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艳羡转为了……!
因此江苒话还没说完,便觉身体忽然一空,被陆荣拎小鸡崽儿似的拎上了马背。
身体抵上少年胸前冰冷而坚硬的盔甲,江苒不由打了个寒颤,顿时噤了声。
四周一片哗然,玄武大街的百姓们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甫一见着如此香艳的一幕,纷纷沸腾了。
陆谢氏在马车上远远观望着,气得捶胸顿足:“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大军开拨在即,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陆霜霜却是趴在车窗上笑嘻嘻地朝玄武门挥手:“哥,哥……苒姐姐……”
短暂的骚动期间,众将士只见他们的大将军忽然面色铁青地调转马头,怀中箍着个惊魂未定的美人儿,有些咬牙切齿地对周靖下令:“带兵先行。”
之后少年沉着脸打马飞驰,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玄武门的反方向驰骋而去。
周靖领命之后,带着将士们正式举旗开拨。
三千精锐仿佛一条黑压压的长龙,在百姓们的呼送声中,于巳时左右堪堪越出玄武大街。
贵人送军的城楼之上,望着少女雪色的衣裙与陆潇白的玄甲披风纠缠在一起,在马背上缱绻旖旎,呼啸而过。薛芮临只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揉捏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说好了要报复她,折辱她。
到头来,和年少时一样,薛芮临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姜苒”奔赴陆潇白,而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好像这一回,他终究还是输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薛芮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累。他想起七夕那夜少女为他准备的礼物,「论时间和新欢治愈一切」。回家翻阅之后,薛芮临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江苒为何会回避他的亲吻,和那个秋雨绵绵的午后一样,她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要他忘记她。
薛芮临想起那晚江苒说过的一些话,譬如什么“我不是她”,什么“最后一次打扰你”,听上去莫名其妙,又隐隐让人觉得好似哪里不对。
然而未待他多想,江苒便忽然昏厥倒下。
因为姜赫的到来,他甚至没有资格送她回家。
后来的许多天,薛芮临日日在相府门前逗留,却见不到“姜苒”的面。人人都以为小郡王和相府千金已然在七夕夜重修旧好,却只有薛芮临自己知道,逝去的年少时光,好像再追不回来了。
无论他多么想要回到过去,他的姜苒都从未在原地等他。
晨光之下,江苒被陆荣带着在马背上驰骋,身后的战鼓和百姓们的嘈杂声很快被甩出老远。
秋日的清晨其实是有点冷的,江苒身上衣裙轻薄,在马背上被风一吹,只觉手脚都要冰凉了。
虽然但是……
陆荣这是愿意给自己时间解释了吗?江苒不由松了口气,刚想开口问问要去哪里,陆荣便已在四下无人的城墙一角猝然勒马。
马蹄高高扬起,江苒的身体惯性朝后倒去,被少年一把扶了腰,带着直接翻身下马。他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好像赶时间似的,隐隐还有些粗野。
江苒压根儿还没站稳,就已经被陆荣径直逼退到墙角边缘,身后退无可退。
没错,就是像小说里壁咚的那样——
少年手肘撑靠着冰冷厚实的城墙,将她禁锢在身体和墙壁之间,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非常羞耻又诚实的说,这会儿陆荣哪怕是突然强吻自己,江苒也……也不是不可以的!没有女孩子能招架得住被喜欢的男人摁在墙上,不做点什么说得过去吗?
对得起怦怦直跳的小鹿吗?
然而事实却是,两人之间虽然姿势很暧昧,气氛却是单方面的有些剑拔弩张。
因为陆荣那双深渊般的黑瞳里,此刻浮现的是从未有过的阴鸷。他面色很沉,眸光中带着森然冷意,仿佛露了爪牙的凶兽一般,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气急败坏:“生怕没人知道你有多会玩弄男人是不是?!”
江苒:“……”
想起之前由于心急想要解释,顺便表态而说的那番话,江苒突然反应过来,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分明是在给陆荣道歉,结果反而惹他更生气了。
用现实世界的话来说,就好像你把你男朋友绿了,然后你当着他兄弟朋友们的面给他认错道歉,说保证以后再也不绿他了……
而你男朋友因为已经“捉奸在床”,现在压根不想再听你任何解释的那种……
淦!
江苒试图拯救一下,然而尚未开口,便听陆荣一字一句继续道:“听好了江苒,无论你想说什么,解释什么,我已经对你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
这还是陆荣第一次用“我”,江苒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记忆中,陆荣从前就算很生气,一般也会比较有风度的自称“陆某”、“在下”之类。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眉眼如刀,轮廓冷硬。看着她的目光又灼又痛:“你爱跟谁在一起,与谁勾搭,是忠诚专一还是三心二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江苒,我是男人,我也有自尊心,不是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玩物,你懂吗。”
“至于我要去哪里,打不打仗,何时归来,与你有何干系?你不用一副——”
“怎么会没有关系?”
江苒打断他,一眨不眨望着他,声音不自觉有些委屈:“我是你的未婚妻啊……”虽然其实婚事根本还没定下来。
少年当即眸色一滞,用一副不可理喻的目光凝视着她。
而对于江苒来说,陆荣此番极力和她撇清关系的话,如果是以绝对平静或漠然的口气说出来,那么江苒可能真的会有点退缩,至少会伤心难过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