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天,这天儿一日比一日热,樊羽在家里可憋不住,这日上午,她换上清凉的夏装,戴上帷帽,遮上面纱,招呼上范朵,“走,抱着孩子一起去瞧瞧姑姑她们。”
范朵体态比没怀孕之前稍显丰腴,多了几分成熟与韵味。她听话地给孩子喂了奶,包上薄被,随樊羽一起出了门。
小孩子虽不会说不会道,可头一会儿见着外面的广阔天地,竟咿咿呀呀的。
樊羽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觉得有趣,遂伸出手,“让我抱抱吧。”
范朵忙将孩子送到了樊羽手中。
樊羽抱孩子的姿势不太熟练,调整了好几个角度,总算找到一个她觉得自己合适孩子也舒服的,满意地往前走。
芳润和丹云的摊子就在路边,离着闹市有点儿远。几条凳子几张桌子,两人支了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锅,锅里盛满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像元宝一样,在水里打着旋翻着滚儿。
芳润舀满一碗,递给眼前的老者,“大叔,坐到那边吃吧。”
大叔端着碗,坐到桌前,用筷子夹起一个递到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大呼“好吃”。
芳润高兴,“自然是好吃的。”
猛一抬眼,瞧见了范朵,再瞧见戴着帷帽的樊羽,芳润惊喜地喊了声:“夫人来啦!”
弯腰瞧炉火的丹云忙起身冲着樊羽福了福身子。
“南星他们去了山上,按您的吩咐去整修一下茅草屋,还有把刚买的木桶先搬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芳润解释只有两人在此的原因。
“快忙吧,哪来的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樊羽道,“你们忙,我在这里溜达溜达。”
还不到盛夏,这时候的气温最合适,不冷不热,怀里的小宝宝大概也感觉到了这宜人的气候,不哭不闹,间或咿呀两声。
又来了一波客人,芳润忙着去招待,樊羽便往前走了,范朵左右四顾,大概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帮忙干活还是跟在樊羽身后,顿了一小会儿,她还是选择跟上樊羽。
“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吗?”
“没有,这不等着夫人您给赐名吗?”
“我哪会起什么名字,你自己的孩子得你自己起。”这孩子有亲生母亲在,樊羽压根没有当自己孩子来养的想法。这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需要母凭子贵的。她是寡妇,自由自在,甚好。
耳边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像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来。怀中的宝宝吓得打了个激灵。
樊羽好奇地抬头,“哪里来的声音?”
却见路的尽头恍若烟尘弥漫,一群小黑点正在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而来。
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喊:“将军驾临,退让,退让。”
范朵忙道:“夫人,好像是贵人到此,我们快避到一边吧。”
樊羽瞧着愈来愈清晰的黑点,也觉出不妙,赶忙抱着孩子避让到食摊处,心中莫名生出一份恐慌。
正吃饺子的老者和几名食客却并不慌张,“来的这位将军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在敌营卧薪尝胆数月,逮着机会将威名在外的梅谨将军斩杀马下,木盐国这会儿举国悲哀。咱们鹤荆国皇上则是喜笑颜开。有这梅谨在,皇上和诸位大臣皆是束手无策,有了咱们的高将军,一切迎刃而解。”
“高将军?他为何到咱们这里来?不是得了皇上厚赏,住到京城就可以吗?”
“你们有所不知,这位高将军还有位夫人就住在咱们镇子上,此次回来,自然是接上将军夫人,同去享受荣华富贵……”
樊羽听得有趣,正欲继续往下听,那群小黑点已蹿至眼前,为首的几个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将军驾临,闲杂人等,避让,避让!”
樊羽听得心里发慌,双脚忙往后挪了挪,身体眼看就挨到吃饭的小长桌了。
一行铁骑哒哒而去,所经之处,沙尘飞扬。
樊羽透过帷帘,就看到眼前十几匹马踩踏而过。等哒哒声远去了,她内心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是名刚立了大功的将军,这阵仗摆得,恍若皇上出巡。
她内心鄙夷,往外挪蹭了几步,准备继续享受眼前的风景。
那远去的铁骑,却很突然地掉转马头,在樊羽疑惑间,哒哒折返。
其中一匹高头大马,在行至樊羽跟前时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仰头长嘶,带起一阵迅疾的风,樊羽脸上的面纱很突然地掉落,帷帘被风吹起,她怔怔仰头的瞬间,一张俏丽的容颜无所遮掩地袒露。
只一瞬,帷帘落下,她的容颜变得朦胧起来。
但骑在马上的男子还是看清了。
他紧迫地盯视着樊羽的脸,眼神往下,落到薄被里那副娇嫩的小脸上,许是察觉到男人眼神的凶厉,孩子脑袋转了几下,“哇”地一声,嚎哭开来。
男人不耐烦地闭了闭眼,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夫人!”
这一声“夫人”出口,不仅惊了正下饺子的芳润和丹云,更是惊呆了一众食客。芳润手中的笊篱啪地掉入锅里,滚烫的水珠子溅到她的手背上,她只皱了皱眉,连疼都忘了喊。丹云弯腰看火,被这两个字一惊,扑通跪到了地上。
几名食客,有嘴里扛着水饺发怔的,有抱着碗发呆的,更有甚者,直接把筷子送到了嘴巴里,当成饺子傻愣愣地嚼。
范朵像瞧外星人一样瞧着高头大马上的人物,眼里满满的,都是崇拜与羡慕。
最震惊的,莫过去樊羽。
她眼神直直地看向高五。
身姿挺拔,气势刚健,一身军装,如琼枝一树,周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深不见底的眼眸,如深潭一般。
这样貌这长相,这脸,是高五无疑。
可他不是死了吗?
书里的他,的的确确是死了啊。杀了敌军将领不假,可他同样身死异乡。
东河不是回来报丧了吗?
她不是将他的血衣和一百两黄金同时埋到地下了?
孩子还在怀里嚎哭,樊羽顾不上,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她想不通,想不透,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倒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本应该是炮灰一样的存在,如今竟改头换面立于她的面前。
她来不及反应,高五那厢却已经等待不及,他手抓缰绳,身子很突然地矮下来,马匹被他扯得垂头挣扎,他却已经以雷霆万钧之势,长臂一揽,下一刻,抱着孩子的樊羽已经横在了他的怀中。
高五无视众人惊愕的表情,一勒缰绳,沿来路折返。
孩子哭声震天响,樊羽横在马匹上的姿势甚是不雅,她腰间的那只大掌是她在马匹上的唯一束缚,高五若是松了手,她滚落马下的同时,不光会蹭秃噜去一层皮,小命也可能难保。
颠簸中,帷帽早不知颠去了哪里,她掩藏了三个季节的盛世娇颜,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天地之间。
樊羽从震惊中缓过神,在疾驰的马蹄声中,她扯着嗓子喊,“停下,停下,我有话说!”
刚才是没反应过来,现在醒悟到高五真的活着,樊羽立马想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她怀中的孩子作何解释?
她当初之所以敢于仓促果断地下决定,便是知晓高五定是死了的前提之下。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活着。但凡他有一丝活着的可能,她也不会做出“假孕”这种荒唐事。
她必须做出解释!
可怜樊羽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换来的却是更加剧烈的颠簸,马匹在加速狂奔。
樊羽被颠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怀里的孩子不见了。她置身于一处华丽无比的床榻之上,屋内空间很大,周遭空无一人。她摸了摸身上,衣服还是原来那身,未有任何变化。
她瞧了眼外头,日头正盛,大概是正午时光。
她下了床榻,抬步走到门口处,用手推了推门,竟然推不动。
她奇怪,大力拍门,口里喊着:“有人吗?有人吗?”
外头没有一丝动静。
她疑惑不已地回到榻上。
过了一会儿,门竟然被人从外头打开了,她面上一喜,赶忙跑过去,就见一名侍卫递进来一个食盒,不等樊羽说话,复又将门给关上了。
樊羽跑到门口处,抬手推门,依旧推不动。
她喊道:“外头何人,竟敢关我?”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一道男声恭敬地回答:“夫人,将军有令,请您在此休息。屋内有恭桶,一日三餐必会有人送来。”
樊羽呆了呆,蹲下,打开地上的食盒,里头有两道热菜,两道凉菜,菜品看起来蛮精致的,起码是没有亏待于她。
化身为将军的高五,这是打算不听任何解释,将她圈禁于此?
第35章
入夜,鹤荆国大营之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东河与北月小心翼翼跟在高五的身后,今日将军脾气有些古怪,甚少言语。
行至一处,高五负手而立,眼神扫视着远处出出进进的将士,问:“孩子安顿好了?”
“回将军,”东河上前一步,“已经找了两名奶娘,大少爷吃奶后已安然入睡。”
小小的孩童在马匹上受了惊吓啼哭不止,樊羽晕过去之后,要不是高五及时拢住这一大一小,定会出现非死即伤的场面。
新找的两名奶娘都是有些经验的,抱到孩子之后,没有多久便让他止了啼声。
“那,夫人呢?”
“夫人已醒,听闻将军事务繁忙,并没有多问,安静待在屋内。”
这是最令东河、北月不理解的一点,悉心照顾大少爷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可为什么将夫人给“软禁”了起来?难道有安全方面的考量?
他们不得而知,面对威严的将军,又不敢随意发问。
“之前宅子里的人呢?”
“全部带了来,这会儿都在后面的帐内。”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高五沉声问:“前方发生何事了?”
北月站出来,“将军,我去看看。”
他疾步奔去,停了好一会儿,拽着一名头发散乱的男子走了过来。
行至高五跟前,北月手一松,那人跪倒高五面前,颤声道:“军候唐儒见过大将军。”
“何事叨扰?”
“将军,”北月一抱拳,“军候唐儒与骑兵陈三弘的妻子有染,陈三弘得知,在前方发生吵闹。”
“陈三弘呢?”
北月往远处瞧了眼,一名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来,旁边士兵见状,有两名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踉踉跄跄到了高五跟前,两人手一松,陈三弘软软跪趴地上。高五这才发现,他衣服手上全是斑斑血迹。
唐儒一见陈三弘,身体不由得哆嗦,跪行几步,离他远了些。他虽头发散乱,但身上并无伤,衣裳干干净净的。
“陈,陈三弘见,见过将,将军!”
陈三弘一开口,高五闻到了浓重的酒气,不由得蹙了蹙眉头。那唐儒见状,马上道:“将军,这陈三弘惯不把军容军纪放在眼里,我出于职责管束他,他却胡言乱语,挑起事端。”他作势瞪了眼陈三弘,大着胆子斥道,“在将军面前如此,实在是放肆!”
陈三弘目眦欲裂,他使劲晃了下脑袋,“你,你欺人太甚,你趁我不在,威逼利诱,跟我妻子苟且,这也就罢了。你明知我归家,却还让小厮递信,与我妻子暗通款曲。被我发现,竟以权势相压,迫我就范!”他咬牙切齿,声音哽咽,“此等奇耻大辱,我,我,宁死不从。”
高五双眸凌厉幽深,“陈三弘,你说,你瞧见唐儒与你妻子苟且?”
“大将军,亲,眼,所,见!”陈三弘举起右拳,青筋暴起,“就在我家床榻之上,他们宽衣解带,颠鸾倒凤……”思及那一幕,他怒气上涌,挥拳就要打过去,被北月及时拽拉住。
高五眸色冰寒,“当时不挥拳相向,却要等到此时?”
“我欲挥拳,谁知,唐儒竟带了守卫,却是将我暴打一顿,还恐吓我不准传扬出去,否则身首异处。”
一个底层的小兵,面对大自己几级的军候,却是无能为力。
“我知大将军驾临,唯有醉酒壮胆,舍,舍命相争。”陈三弘口齿不甚清晰,但句句血泪,满腔义愤。
高五却是不言,慢慢踱步至唐儒跟前,唐儒已经吓得浑身哆嗦,但尚抱着一丝希望狡辩,“将,将军,别听他满口胡言。我堂堂军候,怎会做出玷污他人妻子这种事情?这陈三弘分明是喝了酒,欲栽赃陷害,还请将军明察!”
高五猛地拔剑,寒光闪过,抵在了唐儒脖颈处。
唐儒吓得噤声,一动也不敢动,目光胆怯地望向高五。
高五神色冷然,气势迫人地问道:“本将军只给你一次机会,与陈三弘妻子苟且,是否事实?”他厉声喝道,“说!”
面对高五迫人的气势,唐儒立马怂了,胆战心惊地回道:“是……”
“陈三弘刚才所言,句句属实?”高五眸色寒凉,冷声再问。
唐儒浑身打颤,哪还敢有半句虚言,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回将军,句,句句属实。”
高五手起刀落,唐儒身首异处,喷酒出来的血迸溅得到处都是。饶是高五退让得快,右脸颊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一点儿血渍,配上那戾气十足的脸,偏叫人恐慌害怕。
陈三弘酒意刹那间醒了,愣怔一会儿,猛地跪行至高五跟前,“大将军英明,大将军英明!”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高五神色冷然地收剑,声音寒凉:“欺辱将士妻女者,一律当斩。醉酒闹事者,臀杖二十。”
脊杖二十会内出血,相比之下,臀杖二十则轻松多了。
士兵们齐声高呼:“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后面一处大帐内,芳润、丹云、南星等人凑在一起,表情各有不同。
芳润最是焦灼,“夫人呢,咱们夫人去了哪里?”她拉住南星的胳膊,“你不是认识大将军身边的将士吗?能不能稍微一问?”
范朵挂心的却是自己的孩子,她哭丧着一张脸,“孩子呢?有谁知道大少爷现在何处?”
丹云抿唇,安安静静站着。
南星摇头,“我是一无所知啊。”
帐帘撩开,戾气尚未散去的高五走了进来。脸上的那滴血渍在烛光下尤为显眼。
在场的十几人全部看到了,瞬间帐内鸦雀无声。
高五踱步至帐中,站定,慢慢回转身,面向着所有人,面目冷然地说道:“夫人择良处歇息。大少爷长得虎头虎脑,被你们照顾得很好,我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