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笑地更开心了,推着妈妈来到镜奁前,塞给她一把牛角梳:“我又有什么福气,咱们两个没福的人正好凑做一堆。”
她在镜奁前坐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冰肌玉骨,年纪尚小,却已无处不可怜。她娘从前常常爱怜地捧着自己的脸,对她说:“我的女儿这么漂亮,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将来一定会有人十里红妆来聘你,到时候娘给你梳头……”
妈妈颤抖着手拿起梳子,放在莹莹姑娘鸦青色的长发上,缓缓梳动,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举案齐眉。”
莹莹的家乡在北地,家中有薄田几亩,她爹她娘都是吃苦耐劳的人,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朝廷要对蒙古人用兵,她爹被征了去,死在了前线。
她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弟弟,艰难度日。她五岁时,北地闹饥荒,家里几乎断了粮。她娘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起来将她卖给了特意来灾地“进货”的人牙子。
“三梳儿孙满地……”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落在莹莹的头发上,摔得粉碎。
莹莹还记得她被带走之前,她娘最后一次捧着她的脸,哭着对她说:“娘对不起你,只望你被卖进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她跟着人牙子一路流落到陵郡,在一路上见过灾民易子而食,见过被打死的逃奴,也见过被拴着狗链子生活的奴隶。人牙子也常常打骂她们,灾地里进来的货,成色不好,卖不出去,是赔钱的东西。好在到了陵郡,她被妈妈买进了红香馆,确实也过上了她娘希望她过的日子。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镜子里的姑娘眼中溢满了眼泪,越发显得双眸水亮,微笑着接上了妈妈的话。
红香馆给了她安定的生活,不必再受打骂,如今便是她报恩的时候。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韩承业醉醺醺地出了快雪阁,独自向府邸行去。
他的小厮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在意,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他夜夜在青楼楚馆中流连,多半不到天亮不会出来。他自认是个宽和的东家,他做的事也不适合让小厮在一旁守着,待到天亮时来青楼或是府邸里寻他便是。
路过一条巷子,他随意投去一瞥,却十分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曼.妙的身影。方才在快雪阁中残留的兴奋还未退去,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足以令他思索在这个时辰和这个地点出现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荡,便下意识地追着那个身影拐进了这条巷子。
这是一条死胡同,巷尾是青砖砌起的高墙,两侧都是高大的院墙,没有窗户开在这一侧,若是有人在此设伏,他连呼救都不会有人理会,便会悄声无息地被制服。
韩承业笑着摇摇头,驱散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巷子尽头那抹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了想,露出一个自以为玉树临风的笑容,温声道:“这位姑娘,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是迷路了么?”
巷尾的身影听到了他的话语,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天色墨黑,韩承业眯着眼睛瞧了许久,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一些熟悉的脸,顿时面色大变:“是你。”
江停云勾起嘴角,对韩承业道:“韩公子还记得我是谁?”
韩承业脸色难看:“你是四皇子的禁.脔。”
江停云听到那两个字,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冷笑道:“你怕了?”
其实女人的长相在韩承业的脑中停留不了太久时间,他见过、玩过的美女实在太多,皮相对他来说已经令他麻木,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剥下他喜欢的脸蛋,永远的收藏在他的府邸里。只是江停云却令他印象深刻,就是这个女人害得他失去了看好的猎物,还害得他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休养了近四个月,就在前两天才得以踏出韩家的大门。
韩承业在自己的府邸里胡天胡地,在家中却只能谨小慎微,扮演着一个听话的儿子。他父亲忙于政务,无暇顾及他,对他和他母亲心怀愧疚,正是这份愧疚让他胆敢胡作非为。
“怕?”他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四皇子的禁.脔,不知道玩起来味道怎么样。染指他的女人,让我觉得……无比兴奋。”
江停云正要反唇相讥,高墙之上却传来一声叹息:“你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呢?”
韩承业瞳孔一缩,他没有意识到场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一变故让他下意识感受到了一丝危险。他抬起头去看,瞧见一抹黑影从高墙上飘然落地,站在江停云身前。
“你们要做什么?”韩承业提高了声音,可惜这条巷子颇有些偏僻,连打更的人都很少从这里经过,自然无人发现这里的一切。
谢寻抬脚向他走去,口中熟练地说道:“我是谢寻,剑阁第一百二十五代弟子,我是来杀你的。”
韩承业看着谢寻靠近的身影,这个男人身上散出令他灵魂深处都在颤抖的威压,他骇得肝胆欲裂,转头就要跑。谢寻却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手掌轻飘飘地搭在他肩膀上,便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韩承业欲放声呼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眼中闪过狠色,抬手便要向身后之人攻去,却在下一秒被抓住了胳膊。
咔咔两声,谢寻轻松地卸掉了韩承业的两条胳膊。他没有回头,轻声说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谢寻叹了口气,伸出手扭断了韩承业的脖子。
他回过头,却见江停云眼睛瞪得大大的,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方向,见谢寻回头,她咬紧牙关,说道:“这种死法,便宜他了。”
谢寻将韩承业的尸体扔在地上,挡在身后,朝江停云走去,口中道:“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让你别看,你非要看,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怎么也下不了决定。都说了,我替你来决定。”
江停云看着他,倔强道:“我不但要看,还要以我的本来面目来看。既然做了决定就要面对,我不会自欺欺人,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假惺惺让你承担。我才是主犯,你只不过是我的从犯。”
“好好好,”谢寻伸出手来将江停云抱起来,如一阵风般上了高墙,朝客栈的方向掠去,略带笑意的话语飘在风里,“怎么还争起荣誉来了。”
……
天亮了。
莹莹从镜奁前站起身来,她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裙,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会追究她小小的僭越。
她独自站在桌前,面色犹豫。半晌,她才拿起针线筐里的银质小剪刀,打算揣进衣袖。
门忽然被一把推开,自己的小丫鬟带着日常帮她们跑腿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小厮兴奋地满面通红,手舞足蹈地站在门口对着莹莹大喊:“姑娘!韩、韩公子被发现在十条街外的小巷里,死……死了!你不用去韩府了,你得救了!”
莹莹怔怔地望着门口的小厮,剪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莹莹姑娘行好运,出路得遇贵人。
第40章
第二日近午,江停云一边坐在大堂里吃着小笼包、一边听着隔壁桌的客人议论纷纷。
陵郡今日的气氛异常紧张,州牧一早下了封城令,如今的陵郡城连只鸟儿都不许放出。酒楼门口的大街上时不时走过一队神色异常肃杀的军士,行人不敢在外逗留,街上一反热闹非凡的常态,显得十分寂静。
开源酒楼内的人倒是不见少,有消息灵通的人士正在向身旁的人半遮半掩地透露消息,神态和动作都十分矜持,内容却是相当惊人。
“都知道大公子昨夜去了哪里逍遥吧?今天早上,大公子的小厮在那处等了许久没等到他,一路寻回他的府邸,却看见他正坐在正堂里,脸色很不好看。”
“小厮以为大公子生了他气,屏气上前请安,大公子却不应他。小厮奇怪呀,上前一看,却把他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当场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一路滚到了州牧衙门。”
那人想是有些说书的天赋,一段话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似的。连江停云都有些听住了,小笼包也忘了吃,伸长了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话。
“州牧大人正在处理政务,见这小厮滚进来,不耐烦道:‘没什么急事,便在外面等着吧。’那小厮哭道:‘老爷!老爷!您去看看公子吧!公子他……’州牧大吃一惊,赶忙赶到大公子的府邸,上前一看。”
他忽然戛然而止,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享受够了众人焦急的催促,吊足了胃口,才满意地开口道:“大公子竟然不知何时已被人扭断了脖子,断了气啦!”
大堂中的一角霎时一片哗然。
江停云悬在半空许久的包子终于塞进了嘴里。看来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确实有些门路,情况说得大差不差。谢寻昨夜带她回了客栈,又折回巷子,把韩承业的尸.首送回了他的府邸。
巷子离快雪阁太近,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虽说仵作也能看出韩府不是第一现场,但多少能混淆一下目光。古代又没有指纹提取和DNA验证技术,谢寻还是颇为安全的。
又有食客催问那人还有什么消息,他故作高深地拿乔了一番,才又说道:“州牧夫人听说了此事,立时哭得昏死过去。韩州牧政务也不处理了,专盯着这件事彻查。这不一个时辰前,就把那位红香馆的莹莹姑娘请进衙门了。”
江停云吃饭的手又停下了。韩承业死在他定下的三日之期前夜,不论这件事跟那位红香馆的莹莹姑娘有没有关系,她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是放在平时,韩州牧知晓了此事,只会责罚韩承业的荒唐。可如今他荒唐的混账儿子死了,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变成不讲道理的苦主,让明明是受害者的莹莹姑娘因此吃苦,甚至给韩承业赔命。
谢寻伸出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提醒她道:“粥要凉了。”
江停云回过神,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拿起勺子来喝粥。她年纪小,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绷着精神熬了一夜便觉得有些受不了,明明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却仍是没有恢复过来。谢寻明明比她睡得更少,人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叫她好生羡慕。
二人吃完了饭,正准备回房间再休息一会儿,却见一队本该路过开源酒楼的军士径直走了进来。瞧见这一群煞神,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为首的人走向柜台之后的掌柜,一番低声交谈后,掌柜招手唤来了昨天傍晚当班的小二,那小二在大堂中张望片刻,朝着江停云和谢寻所在的方向示意。
江停云见状,又重新坐了回去。一个上午的时间,查到了昨夜去过快雪阁的人,韩州牧果然能干。隔壁桌方才还眉飞色舞的消息人士瞧见这队军士,已是吓得缩起了脖子,这会儿见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更是面如土色。
那队军士走到江停云和谢寻面前,为首之人扶着刀,肃容问道:“你二人昨夜去过快雪阁?”
谢寻起身,一副紧张的样子,拱手道:“军爷,我们是路过的行商,昨夜去快雪阁开开眼界,没做什么败法乱纪之事啊。我等都是守法良民,请军爷您明鉴。”
那军士不耐烦道:“你有没有败法乱纪,到了衙门,自会分晓。你二人如今牵涉到了楚州要案,跟我走一趟吧。”
“这……”谢寻眼珠子一转,稍稍侧身,挡住了大堂众人暗暗窥探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那军士手中,凑到军士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不知我们牵涉进了什么要案,还请军爷解惑。”
那军士一掂,感受到了银子的分量,神色立刻好看了不少,也学着谢寻的样子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这位兄弟,不是我不够意思,实在是兹事体大。州牧大人发了大脾气,我们也小心伺候着呢。我只能说,你们昨夜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还是赶紧跟我走一趟吧。”
“我醒得。”谢寻忙赔笑道,“多谢您。”
他又朝那军士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口中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各位爷奔波了一上午,我请诸位喝茶,去去疲气。我和我兄弟,还仰仗您多照应。”
那军士的笑容更诚挚了,如同一朵泡开了的菊花茶,笑着应道:“这是自然。”说罢便带着江停云和谢寻两兄弟,迎着大堂中人闪烁的目光,走出酒楼,向着州牧衙门前去。
……
江停云和谢寻没有被带上公堂。
州牧家的公子被人扭断了脖子,这是丑闻,并不适合公开审理。州牧府后宅如今正莺莺燕燕,除了红香馆的莹莹姑娘,整个快雪阁的姑娘都被请了来。
其中还有位姑娘伤痕累累,一脸憔悴,脸上和颈上覆着的厚厚一层脂粉也遮不住她的伤口,正是昨夜侍候韩承业的那位,如今也强撑着被架过来。她是昨夜最后一个与韩承业相处的人,受到了重点审讯。
韩州牧满身隐而不发的暴躁,审讯进行到现在,仍旧是没有一点眉目。韩承业出了快雪阁后,一直到小厮在府中发现尸体,期间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他究竟是如何被人扭断了脖子,又是怎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府邸中,一切都掩藏在迷雾之中,看不清楚。
见到军士带着江停云和谢寻进来,他皱着眉头看着整理出来的口供,半晌才问道:“你们昨夜在快雪阁?”
谢寻拱手行礼道:“回老父母,正是。我二人乃是路过陵郡的行商,听说此地繁华,特意去快雪阁见见世面。”称赞他治下繁华,不着痕迹地抬了韩州牧一手。
韩州牧接过幕僚递来的二人资料,他们确实是要前往容郡的行商,手续齐全,背景清白。他又问道:“你们在快雪阁中做了什么,又是何时离开的?”
谢寻回道:“只是喝酒听曲,没有逗留太久,亥初便离开了。”
昨夜为他们弹奏琵琶的清倌人被叫了出来,她看着江停云二人辨认片刻,才跪下对韩州牧说:“回青天老爷,昨夜正是奴家侍候两位公子。奴家不胜酒力,中途睡着了片刻,还是这位年轻公子将我叫醒的。”
韩州牧眼神一闪,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清倌人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回道:“大约是戌末,奴家只睡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被公子叫醒了。”
韩州牧追问道:“你怎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江停云背着手站在一旁听着,丝毫不觉得担心。因为这位清倌人当时确实是只睡着了一盏茶工夫,谢寻便回来将她叫醒了,不论韩州牧怎么查,他们都会是清清白白的。
清倌人回道:“因为奴家在雅间之中燃了一支自己做的香,看那香便能知道过去多少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