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州牧仍直觉不对,却无处追寻。时间不对,这二人亥初便离开了快雪阁,开源酒楼的小二也证实他们亥正时分回到了酒楼,并且没有再出去过。这个时间,韩承业还在快雪阁中胡天胡地。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韩夫人得知此事后,已经昏死过去好几次,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只有这一个独子。因着一直忙于事业,他对夫人和儿子多有亏欠,总是心怀歉疚。
况且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承业,是对他有着深切期望的。虽然承业有些荒唐,但他总觉得这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毛病,待成了亲便好了,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这时有个小厮从外间跑来,悄声对韩州牧道:“夫人终于松口让仵作检查大公子了。”
韩夫人得知此事后,便坐着轿子赶到儿子的府邸,像护犊的老虎一样,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韩承业的尸身,僵持了一个上午,才终于松口让仵作验尸。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跑起来,将一张用锦帕包住的字条呈给韩州牧:“大人,仵作在大公子手中发现了这张字条。”
韩州牧抖着手接过锦帕,只看见字条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滇州谢。
第41章
韩州牧看到字条上的三个字,手中猛地用力,字条被捏得皱了起来,他的人却脱力一般后仰,颓然地靠在了椅子上。
“竟然是他……”他喃喃道。
“老爷——”小厮见他反应,不由得感到十分惶恐,小心翼翼地问道:“司马大人让我请您示下,接下来是否要全城搜捕?”
韩州牧挥了挥手,无奈道:“既然是他,怎么可能留在这里等我们搜捕,只怕早已出城——”
他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吩咐手下幕僚:“四皇子正在通缉此人,将那张通缉令复制一万份,在陵郡城内发放。让长史传令下去,整个楚州所有哨卡都加派人手,尽力搜捕。”
虽说韩州牧内心中已是认定自己抓不到谢寻,但多少还是得做做样子。滇州的叛党在北歧是人人得而诛之,若是自己消极处理,消息传到京都,永兴帝也会对他产生不满。而只要他能在这件事上跟四皇子站在一起,自然会给贵人们留下好印象。
韩承业的死既然已经成为现实,那么他在此事上就不能完全吃一个哑巴亏,只要处理得当,也能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虽说这样的算计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显得十分冷血,但是他能站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代表的就不止是他一个人,或是他的小家,而是牵涉到整个韩氏家族,由不得他不殚精竭虑。
真凶既已自行站了出来,再圈着这群清倌人和她们的客人便没有了什么意义,韩州牧很快下令将这些人从州牧府中放了出去。
众位清倌人脸上维持着哀戚的神色,脚下却异常轻快,纷纷从州牧府离去。江停云和谢寻也随之出了州牧府,眼前四下无人,江停云抖开折扇挡住脸,轻声对谢寻道:“没想到你在北歧这样声名赫赫,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昨夜谢寻将韩承业的尸.身送回他的府邸时,便将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了韩承业的手里。这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谢寻将此事揽在了自己身上,韩州牧便再没有任何理由为难这些苦命的姑娘们。反观谢寻自己,他杀与不杀韩承业,北歧与他都是不死不休,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谢寻将折扇摇得玉树临风,也压低了声音道:“北歧有不少高官和悍将死在我的手里。”
江停云略有些讶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谢寻从前好像对自己说过,他的武功很不错,可是江停云却没想到是如此不错。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异乡人,江停云对武功毫无概念。她只以为谢寻的轻功了得,能够轻松逃脱追捕,才敢跟着自己一路到北歧的京都,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他。
她想起在坤照山时那抹仗剑而来、一往无前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出神。
两人一路向开源酒楼行去,却在路上瞧见了一抹大红色的身影,正踽踽独行。
莹莹姑娘。
江停云对这一抹火红印象深刻,在州牧府的时候,她一直在接受着严厉的盘问。莹莹姑娘似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被请进了州牧衙门,否则她怎么也不可能冒着激怒韩州牧的风险,仍然穿着这样的颜色。
两人对视一眼,江停云追上去道:“莹莹姑娘。”
红衣女子似是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江停云,记起在州牧府见过,才松了一口气,敛衽施礼:“奴家见过这位公子,不知公子叫住奴家,所为何事?”
江停云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拱手还礼,温声道:“姑娘历经此事,必有后福。”
莹莹轻轻一笑,客气回道:“多谢公子。”
大街上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莹莹姑娘也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吐露心声。她其实正对那位杀了韩承业的不知名侠士满心感激,立志要为他立起长生牌位,只是在韩州牧治下的陵郡,她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喜悦。
江停云又道:“不知莹莹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准备前往何处?”
莹莹心中一惊,她正在为此事忧心。出了这样的事,韩州牧或许可以放自己一马,却万不可能容许留着自己的红香馆存在于他的眼皮底下。在整个楚州治下,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莹莹不想给红香馆带来任何麻烦,只是自己的身契还在东家手里,多半会被转卖出去,而这一卖,就不知会流落何方了。
她其实早已习惯了自己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对弄人的天意产生一丝丝怨恨。也许当年干脆地在那场饥荒中饿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她对江停云又施一礼,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奴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并没有什么打算。”
江停云见状,只好颔首道:“如此,在下便祝愿莹莹姑娘此后一切顺利。”
与莹莹姑娘分道扬镳之后,谢寻撞了撞江停云的肩膀,问道:“我以为你会给她赎身的银子。红香馆是留不得她了,只怕会将她再卖出去,这一卖,就不知道要流落何处了。”
江停云有些低落,风俗行业到了她的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完全消失,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她根本救不过来。她无精打采地学谢寻从前说过的话:“救了她,对其他姑娘又何谈公平。”
谢寻合起折扇,认真道:“你不是说过,能救一个是一个。这件事,我来帮你办。”
莹莹姑娘是第一个让江停云下定决心去运用她所拥有的力量的人,谢寻想要把这件事做得完满一些,也是一个纪念。
江停云怔怔地看着谢寻认真的神色,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还是那个连自己给小乞儿一角银子都要批评自己的谢寻么……
她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原来她并不是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至少,谢寻就被她改变了。
“好啊。”她笑着回道。
二人回道酒楼,谢寻又一次易容换了张脸,出发去了红香阁。
江停云趁着这段时间补了一觉。他们快要再次出发,赶路辛苦,她需要充沛的精力。待她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有些迷糊地坐起来,斜刺里便递过来一个茶杯,谢寻的声音传过来:“喝点水吧。”
江停云接过茶杯喝了几口,看着谢寻把灯点起来。他已经换回了这段时间常用的面孔,她问道:“事情办妥了?”
谢寻颔首:“我将莹莹姑娘的身契赎了回来,托红香馆的妈妈转交给她,从此以后她就是自由之身了。”
江停云不禁笑道:“做好事不留名,你真是雷锋。”
谢寻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问道:“雷锋是谁?”
江停云心中一突。离开了时时给她强大压迫的刘肃,她最近有些太放松了,这样的话竟然不经思索地说了出来。她垂下头看着茶杯,轻描淡写道:”就是说你好做善事的意思。”
谢寻倒是没有追问,笑道:“那你更是雷锋。”
江停云岔开话题:“我饿了,我们下去用膳吧。”
二人下了楼,大堂中的食客早已换了一批,上午的那位消息灵通人士早已不见了踪影。江停云和谢寻照例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小二还记得上午发生的事情,赶忙过来招呼二人,陪笑道:“二位爷,瞧见您平安,我就放心了。”
他虽是别无选择,向军士们指认了江停云二人,但仍然害怕这两位客人迁怒于他。好在这两位爷似是很好说话,什么也没提,心平气和地点了几个菜。小二大喜过望,忙道:“今日晚膳鄙店赠送给您,您看要不要再来一壶酒,不是我吹,我们开源酒楼的桃花酿在整个楚州都赫赫有名……”
“既如此,便来一壶吧。”谢寻温声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那小二立刻住了嘴,应声而去。
江停云给二人倒上茶水,抬眼望着大堂的食客,说道:“不过一天功夫,陵郡就已经恢复平静了,看来有的人的死确实是轻如鸿毛。”
谢寻觉得江停云一本正经挖苦人的时候颇为有趣,不禁失笑,正要说什么,却见一队商队从楼上下来,脚步匆匆。
他们凝神去听,听见队中有人讨论:“封城令终于撤了,耽搁了一整天,恐怕要连夜赶路了。”
有些商队运送货物,买家规定了到货日期,若是耽搁,只怕要损失银钱。一般商队都会留足半个多月的时间,应对各种意外,这商队不知是第一次经验不足,还是有别的什么事耽搁了行程。
江停云挑了挑眉,凑近谢寻问道:“韩州牧这么快就解了封城令,看来真是毫无捉到你的信心呀,你如何在北歧有这么响亮的名声。”
谢寻高深莫测地回道:“滇州有段时间过得异常艰难,耿将军便派我去狙杀北歧在南地的文官武将,一年的时间下来,无人再敢来南地赴任,北歧这才不敢相逼。北歧朝廷做梦都想捉住我,可是不论如何大费周章,都没有留下过我。”
江停云这才明白了,韩州牧为何听说是谢寻,人顿时就泄了气。当初刘肃绕了这么大弯子,设下如此复杂的陷阱,也要逼谢寻正面一战,恐怕就是忌惮他的恐怖袭击。
她不禁对谢寻刮目相看——看来谢寻是滇州的秘密武器。
江停云不禁对谢寻起了试探的心思。恰在此时,小二端上来四样下酒菜并一壶热好的桃花酿。江停云豪迈地拍开泥封,对谢寻道:“今日高兴,你我不醉不归。”
第42章
谢寻长眉一挑,伸手把酒坛从江停云手中拿了过来:“你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江停云默然无语。她竟一时忘记了自己此时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女孩,谢寻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喝太多酒的。
她有些意兴阑珊地拿起筷子,面前却忽然被放下了一碗酒。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谢寻无奈地笑:“喝一碗尝尝。”
江停云不明白谢寻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虽然只喝一坛酒,是达不到她灌醉谢寻的目的的,不过她还是颇识好歹地端起酒说道:“多谢。”
谢寻给自己也倒上了一碗酒,说道:“今日值得庆祝。”
江停云微笑道:“庆祝恶人伏诛。”
谢寻碰了一下江停云的酒碗,道:“庆祝公主首战告捷。”
江停云的笑容微敛。在京都的时候,谢寻看出自己对权力的抵抗,识趣地没有再多提。可是自从他们从坤照山脱身,尤其是他说服自己下决心借助他的力量铲除韩承业后,他便像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不停地明示暗示自己。
她放下酒碗,直视着谢寻,问道:“你为何一定要强迫我去承担。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耿将军一直都做得很好,继续这样做下去不行么。”
谢寻的神色也严肃下来,摇头道:“不行。滇州并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权力私欲而反抗北歧,我们所做的只是想要夺回大楚自己的东西。只靠耿将军一个人难以为继,我们需要你的身份。”
江停云眯起眼睛来:“若是没有刘肃的插手,我将依然在我父亲的庇佑之下,不会参与到你们所谓的复国大业之中。那个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谢寻沉默了一下,才道:“今时不同往日。”
江停云觉得心底有些发寒。既然滇州如此需要她这个精神符号,如果没有刘肃,或许有一日,为了让自己重归滇州,谢寻也会选择杀掉江家老爷。
她冷声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们想为我争来的,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真正的江停云已经消失在了刘肃屠杀江家满门的那个晚上,滇州的众人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所效忠的家族,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后人幸存。
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其实对他们的国仇家恨难以感同身受。她已经被迫过了近半年命悬一线的生活,如今的她只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番。而不是又去参与什么复国大业,殚精竭虑,刀口舔血。况且真正的江停云,也同样志不在此。
谢寻看着江停云,眼中情绪复杂地令她读不懂:“这是你的责任。”
江停云轻易地被这六个字激怒。因为这个身份,原身已经失去了父母,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卷入刘肃和谢寻罗织的阴谋,自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开始,就深陷漩涡,艰难度日,一不小心就会被绞地粉碎。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现在谢寻却对她说,这是她的责任。
她本没有任何的责任。
江停云不由得捏紧了桌角,咬牙说道:“我什么都不欠你们。你没有权利将你们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强迫我去承担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许是一时激动,声音提地有些高,隔壁桌一位热心的老者不由得插话道:“兄弟俩怎么吵架啦?出门在外,可要相互扶持啊。”
江停云激愤的情绪被老者打断,一时有些讪讪。谢寻瞧了她一眼,笑着对老者道:“我兄弟闹脾气呢,家里的家业,他不想继承。”
老者失笑,对着江停云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哟,多少人家里根本没有家业可继承,正挣扎求生呢。”
他又瞧着谢寻,说道:“这是你哥哥吧,多为你着想。老朽可见过不少为了谋夺家产兄弟阋墙的,他若想害你,不劝你便是了,自己继承家业多好,何苦在这里遭你埋怨。”
江停云听了,心中一动。谢寻若想继承家业……
他是耿将军的养子,在江国公主出现以前,他其实就是滇州实质上的太子。他一直参与滇州的事务,从坤照山滇州兵力全由他指挥来看,谢寻在滇州的地位定然很高。
在他眼中,难道滇州的一切不该是由他继承么,为何又要苦口婆心地劝告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