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的面具泡了水,翘起一角,贴着江停云颈侧的锋锐物体被移至她腮边,略一施力,面具便掉了下来。
江停云心中一紧,完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打劫。”
下一刻,她却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是谢寻。
江停云侧过身去,瞧见他正拿着一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铁片。江停云伸手抚了抚颈侧,正要发脾气,谢寻却抢先道:“警觉不错,就是毫无章法,怎么能将后背对着敌人。”
“原来你是我的敌人。”江停云反唇相讥,却听见山洞一侧隐有动静传来。二人向那处望去,原来是韩大师回来了。
见到露出本来面目的江停云,他吃了一惊,连忙行礼:“公主。”
再看到站在江停云身边的谢寻,韩大师更是惊讶:“你怎么直接回来了。”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问道:“没带来尾巴吧?公主还在这里,你也太不谨慎了。”
谢寻洒然一笑,回道:“他们被我杀破了胆,见我离开,都松了口气,没有人敢追上了来的。”
韩大师不由感慨:“自我上次见你,你进步了许多。你从陵郡来,竟比我还要快。我已经老了,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咯。”
谢寻笑嘻嘻地拍了拍韩大师的肩膀,安慰道:“韩大师,只要您别想不开同我比,依然是天下翘楚嘛。”
韩大师闻言,颇为无语地白了谢寻一眼。江停云转头瞧了谢寻一眼,没有说话。三人既已齐聚,为了防止有追兵追上来,索性熄灭了火堆,就要再赶路。
谢寻又给江停云贴上了易容的面具,江停云趁机低声问他:“你在韩大师面前故意显摆什么。”
谢寻闻言笑道:“我只是在展露我们的实力,如今滇州兵强马壮,又有睿智的公主领导,事业定然会开展得如火如荼。既然要韩大师入伙,多少给他一些信心。”
江停云颔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走在前面的韩大师听见了,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已在陵郡露了行踪,便不好再走官道,索性一路绕行野外,速度虽然降了不少,但是胜在安全。如此赶了半个月的路,滇州已遥遥在望。
第46章
进入滇州界内,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有忙着去寻接应三人的滇州人马,三人首先找到边线上的一间客栈,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好好地睡了一觉。
江停云醒来时天色已晚,她觉得有些饿了,便穿好衣服去大堂吃饭。
谢寻和韩大师已经坐在大堂之中,江停云走过去坐下来,韩大师却忽然拘谨地站了起来。
她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时,韩大师还可以自欺欺人,然而她如今恢复了本来面目,便让发誓效忠江家人的韩大师惶恐不已。
江停云笑着请他坐了,三人聊了几句,一路上培养出的熟悉逐渐被找回,韩大师也慢慢自在了起来。
谢寻已点了六个菜,又吩咐小二上了一壶温好的酒来。谢寻拿着酒壶,略微犹豫了一下,给江停云在酒杯里倒了浅浅一杯:“今日庆祝一下。”
他又要去给韩大师倒酒,却被韩大师抬手制止了。谢寻无奈道:“这样值得庆祝的日子,你也滴酒不沾?”
韩大师瞟了谢寻一眼,说道:“谢家小子,你知晓的,我从不喝酒。”
江停云有些好奇,不由问道:“韩大师,您从前不是大侠么?大侠怎么可能不喝酒。”
谢寻也道:“就是,酒都不喝,也是大侠?”
韩大师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大侠仇人这么多,还天天喝酒,能有命活到我这个岁数吗?”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眼前:“喝了酒,手就会抖,拿不稳刀了。谢家小子,给你一句忠告,少喝点酒吧。”
谢寻笑了笑,也不反驳他,给他倒上茶水,说道:“那你以茶代酒。”
到了滇州,意味着他们再也不必防备不知何时便会出现的追杀队伍,三人的心情都很轻松。无人能够相陪,谢寻自斟自饮,竟也饮下了足足九壶黄酒。
韩大师颇有些无语地看着桌上摆成一个方阵的九个空酒壶,觉得谢寻怕不是在针对自己,抽了抽嘴角,默默站起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先去歇下了。”
说罢背着手上楼去了。
江停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又转回来去看谢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寻喝了酒的模样,上一次在陵郡,他们刚碰了一碗酒,便吵了起来,晚饭都不了了之,遑论那坛桃花酿。
谢寻察觉到江停云在看他,比平日里晚了半拍看过来,眼睛倒是比平常还要亮上几分。江停云把他手里的酒杯放下来,口中道:“看来韩大师说得有道理,酒喝多了,别说拿不稳刀了,人都砍你身上恐怕还没反应过来呢。”
谢寻喝多了,五感也迟钝起来,猛地将脸凑近江停云,笑着问道:“公主在说什么?”
江停云看到谢寻英俊的脸骤然放大,冬霜般凛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把他推开,不自在道:“没说什么。你坐好罢,别摔倒了。”
谢寻被推了回去,又忘了方才问江停云在说什么话,看了看大堂里的钟,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公主该安歇了。”
他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江停云默然无语,他都成这样了,恐怕该是她送他回去吧。
然而出乎江停云意料,谢寻一路走得又平又稳,完全不需要她伸手扶一下。江停云一路随着他走到他的房门口,谢寻却终于闹出了幺蛾子,靠在门口的墙上怎么也不肯进去。
江停云劝了他许久未果,转身准备去寻韩大师,怎么也得把他弄进房间里去。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却忽然被谢寻握住了。
他喝了酒后偏高的体温透过衣袖传递到江停云微凉的皮肤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江停云回过头去,谢寻正笑着抬眼看她,见江停云回过头来,才说道:“公主,我可以不叫你公主么?”
江停云看着谢寻,忽然发现他经常如同此刻这般,看人的时候,总是噙着三分笑意。可是当她仔细去看他的眼睛,却发现这些笑意并不在他的眼底。
他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跟盖在他脸上的□□一样,将他的真实掩盖下去。或许习武之人对肌肉的控制不同寻常,他总是能让最适合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帮助他达到他的目的。
这也许就是江停云一直下意识忌惮谢寻,不能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原因,他其实和从前的她是一样的人,他们崇尚达到目的,很少真心,全是算计。
江停云也笑起来,迎着谢寻在黑暗中都闪闪发亮的眸子,说道:“怎么,你想僭越?”
“当然不是。”谢寻收起笑容,靠在墙上,目光深远起来,“从小到大,除了修习,我都忙着在打仗、杀人,从来没有朋友。”
他转头看着江停云:“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当然,不是在人前,公主之尊不容任何人冒犯。”谢寻补充道,“但是私下里,我希望您能容许我小小的僭越。”
江停云冷冷地看着谢寻,说道:“你不是总希望我可以当你们复国的领袖?若我答应了,终有一天我会登临大宝。”
她伸出手,想要将谢寻的手拂开:“君王并不需要朋友。”
她的话冷然而掷地有声,在江停云的想象之中,她应该丢下这句话,然后留给谢寻一个无情的背影。只是下一刻,她却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
——她挣不开谢寻的手。
谢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依然看着她笑。江停云闭了闭眼睛,她不该跟喝醉的人置气。既然此刻走不了,她索性走到谢寻身边,和他并肩靠在墙上。
半晌,她才轻声问道:“若是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去复国,我还是你的……朋友么?”
谢寻微微地笑:“只是我恐怕不能常在你身侧保护你了。”
江停云看着黑黝黝的天花板,自嘲一笑:“是啊,朋友,也不是无条件地拥有的。”
她知道耿将军和谢寻如此大费周章地救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她姓江。她对他们有用,然而若是自己不愿意发挥这个用处,他们又怎么会一直保护着自己。
到了那个时候,她能自己保护自己么……
“有人将江山捧到你的面前,你为何能够无动于衷呢?”谢寻忽然问道。
江停云怔了怔,为何呢?大概是因为——“因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啊。”
“就像小时候有人对你说,胡萝卜很好,你要多吃。可是你根本不喜欢胡萝卜。”
谢寻被她逗笑了:“可是江山并不是一根胡萝卜,它是坐拥四海,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也是至高无上的枷锁。”江停云不打算再和谢寻废话,索性应了他:“你可以不叫我公主,无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觉得有点好笑,从一开始也不是她要谢寻叫自己公主的,是他莫名其妙翻进她的窗户,把那些沉重的秘密一股脑倾泻给她,如今却恶人先告状。
谢寻的手这次很轻易地松开了。江停云站起身,对谢寻道:“早点休息。”
说罢便越过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阿云。”身后的谢寻忽然站直身子,开口唤她。
江停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做个好梦。”他说道。
……
第二日江停云醒来,他们所在的酒店早已戒严。耿将军十天前便派人候在边境线上,收到谢寻传信,立刻赶到这家客栈。
他们带着庞大的队伍和华丽的车辇,迎回他们渴盼了十五年的公主。
醉冬也在队伍之中,她被谢寻的部下从扶风郡救出,跟着他们一路快马赶回滇州,就为了能早点见到江停云。
众人将她迎上了车辇,穿过滇州无数城池大郡,一路向滇州首府建宁郡行去。
韩大师和谢寻终于可以稍微放松警戒,加入护卫的队伍,每日跟在江停云的车辇旁。
沿途的百姓听闻公主回归,纷纷候在队伍的必经之路,待江停云的车辇经过,便如割麦子一般倒伏在地,山呼千岁。
江停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敬和爱,这些情感令她陌生,也令她羞愧。她不曾有一天为了这些百姓而战,也不曾庇佑他们,只是因为她的姓氏和身份,却可以白白坐在这里,受万民臣服。
其实她并不排斥这样的政治表演,公主的回归意味着滇州拥有了凝聚人心的精神符号。她对自己的定位类似于君主立宪制中的吉祥物君主,为了从刘肃手中救回她,耿将军和谢寻付出了很多,她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如今便是礼尚往来的时候。
只是这些百姓应该拥戴的是真正为滇州付出了十五年的耿将军,而不是坐享其成的她自己。
为了能够让更多人知晓公主已回到滇州,队伍行进地很慢,几乎在每座城池都要停留。身着玄色战甲,威风凛凛的骑兵每日拱卫着她,昭示着江国公主的力量与尊严。
又过了近半个月,队伍才接近了建宁郡。
耿将军带着滇州的一众高官,一路迎出了建宁城外五十里,瞧见车辇靠近,远远地便拜倒在地。
江停云端坐在车辇上,垂眼看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久仰其名的耿将军。
鬓角已经染上风霜的老将军站起身子,腰背仍如标枪般笔直。他看着车辇上的江停云,老泪纵横:“公主,臣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第47章
整条官道鼓乐齐鸣,江停云被迎进建宁郡城。
建宁是滇州首府,也是如今滇州的政治中心。以耿将军为首的官员集团在州府处理滇州的政务,维持着这个割据势力的运转。
得知她要重归滇州,耿将军早已为她修好府邸,以滇州如今的处境,自然是无法极尽奢华,但府邸依然被修建地十分精巧,彰显着用心。
江停云回到府邸稍作整理,便出来见耿将军。
候在正厅之上的只余五人。
见到江停云来了,几人躬身下拜,口中称道:“见过公主。”
江停云请他们起了,耿将军便上前一步,向她介绍起来。以耿将军为首,分别有统管政务的柳相,统管军务的李司马,统管司法的王司寇,还有不知为何混在其中的谢寻。
她一听,心中顿时了然,这几个人,就是滇州州府的核心领导班子,政务军务刑名一把抓,恐怕俱是耿将军的心腹。
江停云同他们寒暄几句,就能看出来,柳、李、王三人对她虽然恭顺,但心中还是唯耿将军马首是瞻。
她其实非常理解这些人的想法,放在公司之中,就是几人跟随耿将军创业十五年,好不容易将公司做大做强,投资人却派来空降领导,这领导的思路、能力他们都不了解,还不知她会不会动了他们蛋糕,自然会有所保留。
江停云一笑,也不介意,温声勉励了几人一番,高度肯定他们这些年的功绩,并强调自己绝不会对于他们的工作妄加干涉。三人听罢,恭敬的神色顿时真诚了许多。
耿将军望着江停云,眼中又有泪光闪动:“昔年我见公主,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能将这片基业交到公主手中,臣总算不会愧对先皇了。”
柳相闻言亦是动容。他曾是大楚最后一科进士,没有考上翰林院,谋了个离家乡较近的滇州官职,谁知刚到任上没多久,大楚便亡了。
耿将军在滇州驻军,拒不接受北歧的统治,不少不看好滇州的官员纷纷离去,回到北歧的治下。柳相寒窗苦读数十年才点了进士,觉得先皇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思来想去数天,决定留在滇州。
他本就有治世之才,在人才紧张的滇州自然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丞相之位。
他是有忠君爱国思想的正统文人,对于江停云的回归自然欢喜,闻言也道:“公主回来了,整个滇州也就有主心骨了。”
江停云闻言,面露难色。她并不想让耿将军空欢喜一场,只是复国之路是条危险的钢索,没有回头的路,她很难下定决心走下去。
谢寻瞧见她的神色,扬声道:“将军,各位大人,公主舟车劳顿,一直坐着说话费神,还是让她先休息一下吧。”
耿将军连连点头:“瞧我,考虑不周了。公主快歇息罢,晚上州府摆宴,为您接风洗尘,还请您一定赏光。”
江停云明白谢寻的意思,笑着应了。
耿将军等人退下去了,谢寻转头看着江停云,正要说什么,江停云抢先道:“我知晓,当着这几个人的面,说话要慎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