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北歧之外,滇州还同几个小国相邻。江停云曾问过谢寻,这些小国生产力不如滇州和北歧,借着区位优势,滇州可以向他们的上层高价出口茶叶、瓷器、丝绸等奢侈品,甚至农具铁器等生产资料。
江停云拿起笔来正要蘸墨,却发现墨水恰好没了,只好拿起墨条磨墨。
谢寻循声望来,忙放下书本走过来,接过江停云手里的墨条道:“我来帮公主罢。”
他力气大,手又稳,磨起墨来又好又快,江停云便不和他谦让,将磨墨的工作交给了他。
她提笔写了几个字,忍不住抬眼去看站在桌案旁的人。似乎是习武之人的习惯,哪怕是在磨墨,他也依然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
谢寻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墨条,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和眉骨给他的眼窝打下淡淡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眉眼的凌厉,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少见的温柔。
“阿云看我做什么?”
谢寻忽然道。他没有看她,嘴角却微微翘起来。江停云顿时有些被抓包的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般笑道:“你我这样子,算不算得是红袖添香?”
谢寻侧目看了她一眼,哀怨道:“阿云方才还叫我嬷嬷,我又怎么当得起这四个字。”
他放下墨条,走到江停云身边给她添了杯热茶:“阿云若是愿意,我日日给你磨墨,好是不好?”
夭寿,怎么谢寻也学会了这一套。爱妃,你是想引诱朕做昏君啊。江停云端起茶杯,啜着茶水不说话。
谢寻无奈一笑,转回椅子上坐下:“不逗你了,你快写罢。”
江停云提起笔,忍不住微笑起来。灯下看美人,做个昏君好像也不错。
她将自己的想法分门别类理好,拟出章程,届时可以交给柳相等人。古人的智慧向来不容小觑,有他们完善,想必这个计划会更加完美可行。
她放下笔,按了按有些酸胀的眼眶,谢寻便立时走了过来,问道:“写完了?”
“嗯。”江停云点点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夜深了,屋内似乎也有了一些凉意。她搓了搓指尖,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
下一刻,还沾染着谢寻温度的外袍落在了她的身上,冬霜般清冷的香气包裹了她,她有些慢半拍地抬头看去,谢寻道:“醉冬也是,怎么不晓得给你带件衣服。”
江停云笑了笑,披着外袍在屋内走了几步,觉得筋骨慢慢舒展开了,忽而想到什么,说道:“今日还没有锻炼呢。”
“还锻炼什么,已经亥正了,再不回府,你不打算睡觉了?”谢寻摇着头,要推她出门。
自从李司马行刺,江停云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至少要有摆脱普通士兵的能力,再遇到那样的场景,不至于陷入被动。为了这个目标,她吃更多的肉蛋奶,加大了力量训练。
江停云一向自律,计划既已定下,就要每日完成。谢寻瞧见她的神色,就知晓她定然是不会听他的话,不由无奈道:“我骑马送你回府,路上也快些。”
江停云点头应了。
二人走到司马府衙门口,正要上马,江停云却一眼瞥见司马府门口的石狮子旁有一团黑影,下了她一大跳。
那团子听见动静,伸展开来,原来是一个仅到她肩膀高的小男孩。小男孩看见谢寻,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道:“阿爹,你怎么一直没回来,福茂哥哥给我讲鬼故事,我害怕,睡不着。”
江停云闻言,十分惊悚地转头看着谢寻,她方才听见了什么,这小男孩叫谢寻什么,阿爹?
她是在做梦么……谢寻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一个儿子了?
第51章
谢寻瞧见江停云的神色,忙道:“阿云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停云自己都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样子。那小男孩已走过来拉住谢寻衣角,江停云看着他,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他年纪,似乎已有十岁上下,儿子都这么大了,那谢寻是几岁当的爹啊。
不过,这小孩的……妈妈呢?
直到此时,江停云才发现她对谢寻的了解真的很少,她甚至连他多大都不知道。
谢寻低头看着他无奈道:“阿谚,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阿爹,你应该叫我哥哥。”
被唤做阿谚的小男孩不服气道:“阿谚是阿爹养大的,阿爹就是阿谚的阿爹。”
谢寻见他一副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招手唤过自己的小厮,拉着阿谚揪住他衣角的手放在小厮手里,对他说道:“我先让福莱送你回去,哥哥还要送公主回府,不能送你,但是我保证,福茂不敢再给你讲鬼故事,好不好?”
阿谚抬头看了立在一旁的江停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江停云的错觉,她从这个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排斥和戒备,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垂了下去,将情绪都掩藏起来。
“好。”他乖巧地依着福莱,轻声说。
二人站在原地看着福莱拉着阿谚离去,谢寻转头对江停云道:“走吧。”
他伸出手想扶江停云上马,江停云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自己踩着上马石跳了上去。谢寻的手在空中停了停,轻咳了一声,自己收了回去。
江停云抓住缰绳,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对着谢寻说道:“我自己骑马回府便可,阿谚那么小,晚上回去不安全,谢将军还是去看着他吧。”
说着,她一夹马腹就要出发。熬了夜脑子有点乱,江停云现在有些不想看到谢寻。没走两步,却觉得马身一重,原来是谢寻跃了上来。
“别看他年纪小,真打起来,寻常成年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必为他忧心。”谢寻说道。
“阿谚是我部下的儿子。他上战场时,他妻子刚怀孕,我答应过他妻子,会保证他安全归来,但是我食言了。他妻子得知他的死讯,早产大出血,也没有活下来。阿谚成了孤儿,我便将他抱回府,把他养大,教他功夫。这些日子我都不在滇州,如今回来,他有些依赖我。”
原来是这样么。江停云微微转过头,问道:“那个时候你多大?阿谚现在又有多大了?”
谢寻见江停云又肯搭理他了,自然欢喜,有问必答:“那个时候我刚十五岁,阿谚现在就要过十岁生辰。”顿了顿,他又博同情道:“我十二岁就上战场了。”
也就是说,谢寻已经二十五岁了,比现在的她大了八岁。江停云道:“这样看来,阿谚不该叫你哥哥,你怎么也当得起一声叔父。”
谢寻笑了笑,郑重说道:“所以,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妻子。”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江停云有些无措,好在自己现在正背对着谢寻,她控制着声音,平板地回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啊。”谢寻道:“但是我想说与你知道。”
江停云被这一记直球击得越发不知所措,好在公主府离司马府并不远,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此时已到了侧门之外。守门的侍卫见他们二人共乘一骑而来,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齐齐半跪请安:“公主。”
江停云待马停稳,就侧身跳了下去。侍卫为她开了侧门,江停云径直走到门内,才转身对着也跳下马来的谢寻道:“谢将军,我已经到了,你回去吧。”
谢寻握着马鞭冲她抱拳一礼:“那我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莫要练得太晚,明天见。”
江停云扫了一眼杵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们,胡乱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
门内的婆子们见她进来,忙抬过软轿。江停云坐不惯人力轿子,摆手让她们下去,自己慢慢走着回院子。
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自己十分反常。她一向是体面人,要维持领导威严,就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以这个标准去看,她刚才可以说得上是非常失态。
普通员工的个人情况,她根本没必要如此关心。作为自己的臣下,谢寻年方几何,家中是否有妻有子,丝毫不影响他为自己效力,然而她却如此在意。
江停云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少女,回想此前种种,她轻易就能够弄明白,自己待谢寻确实与旁人不同。只是她却不知,这份情谊对二人来说,重几斤几两,价值几何。
如果她是普通的闺阁少女,或许并不会有这些担忧。但是她要走的路,是世间最难最险,也是最孤独的一条路。历代帝王称孤道寡,不是他们灭情绝爱,而是在权力面前,人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敌人。
数千年传统观念桎梏,很少有男人愿意屈居自己的女人之下,就连一个公司的控制权,都会招致恋人反目……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江停云曾有志同道合的队友,因为爱慕于她,主动加入她的公司,帮她发展事业。那个时候的她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整个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不懂也无暇顾及感情。
当那人向她表明心迹,她觉得能有人跟她并肩奋斗也是不错,只是却没想到她受到的最深一击,恰是来自她最信任的人。
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权力轻易就可以改变人心。这也是她之前迟迟不肯回应谢寻那些诱导话语的原因,她害怕再次走上这条孤家寡人之路,怀疑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公主?”
江停云睁开眼睛,见醉冬正拿着一盏灯笼站在石子路上看着她。
“是醉冬啊,你怎么来了?”江停云掩去思绪,看着她走上前来扶住自己。
醉冬道:“婆子过来说您要自己走回去,我担心路上黑,过来迎一迎。”
江停云点点头。滇州最近在推行节俭政策,她身为公主自然以身作则,院子里确实不如往日亮堂。
江停云心中有事,没有说话的兴致,主仆二人沉默着向正院走去。醉冬觑着她的神色,有些犹豫地说道:“公主……”
“怎么了?”江停云问。醉冬回到滇州之后,安静了许多。其实江停云对醉冬听命于谢寻的心结已经没有那么在意,真要论起来,滇州做醉冬主子的时间比她可长多了。
在山谷时醉冬还曾想要帮自己挡刀,如果这样的忠诚还不算数的话,江停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忠仆了。
因此她和醉冬,还是可以继续做一对好主仆的。
醉冬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看着江停云道:“公主最近日日去司马府处理军务,我……我也想随公主去。”
江停云不意醉冬会提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惊讶。醉冬瞧见她的神色,忙道:“我不是想窥探滇州军务,只是……只是公主您要逐鹿天下,醉冬不想做一个除了绣花什么都不会的人,我想要帮助您。”
江停云闻言有些动容。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竟有这样的志气。哪怕这个时空的女子读书、行动都没有受到很大的限制,这里依旧是男人的天下。不论北歧还是滇州,把持着军政大权的官僚阶级几乎全部都是男人,就算科举考试没有限制过性别,都鲜有女人科举入仕。
当日在大殿之上,李司马敢于公然指着自己说“牝鸡司晨,不得好死”,便是因为他打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如果不是江家只剩下她一人,恐怕连耿将军都不会考虑扶她上位。她虽然自觉不比任何男人差,但是一个人很难与传承千年的传统抗争。
在这样的环境下,醉冬想要帮助自己,也会受到很大的阻力,但她却还是敢于向自己提出来。江停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女子可以站出来,只有当她们身居高位,才能为更多的女子谋求福祉。
见醉冬紧紧地捏着灯杆,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江停云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好啊,我正需要你的帮助。”
醉冬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她大声地“嗯”了一声,欢喜道:“醉冬肯定会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帮上公主的忙。”
醉冬将心愿和盘托出,紧张的情绪终于褪去,这才发现江停云正披着一件陌生的男子外袍,不由奇道:“公主这外袍是何处来的,醉冬怎么没有见过。”
江停云也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披着谢寻的外袍,轻咳一声道:“司马府里随便拿的。明日洗洗,后日记得带去。”
醉冬有些困惑,公主怎么会在司马府中随便捡衣服穿呢,只是江停云都这样说了,她作为一个聪明的丫鬟自然不会多问,老老实实应了一声。
夏夜晚风轻轻吹来,拂起两人的衣摆,她们轻快地向着院子走去。江停云微微勾起嘴角,只觉得忽然摆脱了纷乱的心绪,感到无比畅然。
她相信有她在,这样的女子定然会越来越多。传统难以改变,但水滴石穿。有了她们,她才算是吾道不孤。
第52章
第二日,江停云依言带着醉冬前往司马府。谢寻听说了醉冬的来意,倒是没有表现出惊讶,唤来负责粮草的官员,让他带着醉冬处理事务。
那官员听说醉冬乃是公主贴身侍女,自然听令,恭敬地带着醉冬退下去了。
安置好了醉冬,江停云便要自去处理今日的文书,谢寻却道:“文书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去找柳相商议一下生意的事情。”
比起日日都会呈上来的军务文书,还是生财更加重要。昨夜理好的章程就放在谢寻这里,两人袖上奏折,向州府走去。
建宁城不算太大,各个衙门离得很近,如今天气极好,二人索性步行前往。大街上人声鼎沸,各式商贩沿街叫卖,热闹非凡。江停云入城那日,全城的百姓都来跪迎,如今自然认得她和谢寻,纷纷朝她行礼打招呼。
滇州民风淳朴,江停云见他们神情安宁祥和,不由也是高兴,面带笑容答着众人的话。一不留神间,一个卖糖画的小贩跑上前来,朝她手里塞了一张牡丹糖画。
她待要推辞,那小贩已一溜烟地跑回摊位后面。不少商家受了他的启发,纷纷将自家货物赠与公主,江停云一路走下来,手中多了无数吃食玩物。她实是招架不住众人的热情,见陆续有听到消息的人向此处涌来,忙伸手拉住谢寻,提起裙摆就跑起来。
二人一路跑进州府,才算是甩脱了这些商贩。江停云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对谢寻说道:“下次咱们还是坐车来吧。”
谢寻看着她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嘴角微翘。他伸出手来替她抿了一下鬓发:“这里有些乱了。”
江停云下意识想伸手摸一下,才发现自己还拉着谢寻的手腕,顿时仿佛被烫了一下手,猛地松开来。她看着手上提着的东西,犹豫道:“这些东西……”
谢寻安慰道:“放心吧,我已让福茂把钱都付了。”
说起来,江停云忽然想到,她似乎都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自从来了滇州,她的衣食住行都是旁人备好的,出门也不需要带钱,都不知道自己的钱该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