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名不正言不顺地坚持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到她,若是没有她,他们就是乱臣贼子,可若是顶上她的名头,他们才算是忠君爱国。
江停云如果当着这几个人的面,直说自己志不在此,只怕令老臣心寒。
谢寻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阿云,滇州需要你。你不愿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做,只要你在。”
这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吉祥物傀儡的意思?江停云心想,这样好像也不错。只是这样的话让谢寻说来,怎么显得有些……深情?
自己真是累出幻觉了。她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我去休息了。”
……
夜幕降临,侍女们为她穿上华丽的礼服,江停云乘上车辇,侍卫们护送她驾临州府。
当初随他去扶风带回自己的一名下属成了她府邸的保安队长,拱卫着她的安全。
州府中丝竹之音渺渺,宴会厅上候着数十名官员,见她进来,齐齐躬身下拜。耿将军请她坐于上首,为她一一介绍列席之人,寒暄之后,夜宴就此开始。
手执银壶的侍女为她斟上酒水,今日是特殊的日子,自然值得喝酒庆祝。江停云将酒杯放在唇上,向下一扫,便看见韩大师婉言推拒了侍女斟酒的动作,不由一笑。
酒过三巡,坐在江停云下首的耿将军端着酒杯起身,正要说些什么,坐在他身旁的李司马却忽然站了起来。
耿将军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司马,问道:“司马大人可有话要说。”
李司马微笑起来,笑容中却有一丝狠戾,江停云瞧见他的表情,心下一紧,不由得摸了摸左臂上系着的袖箭。
李司马说道:“我自然有话要说。耿将军,十五年了,我们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被困在滇州这巴掌大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多久。”
耿将军闻言,十分错愕,但还是说道:“如今公主归来滇州,大楚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兵,夺回江家江山。”
“名正言顺?”李司马冷笑一声:“到底是为了公主,还是为了你的私欲,你自己心中清楚。”
“你——”耿将军勃然变色。
“我怎么了?”李司马高声道:“我的三个儿子,全都死在战场,我为滇州付出的这一切还不够么?已经十五年了,北歧已经坐了十五年江山,你以为他们还像当年那样不堪一击么!为了这所谓的复国,你到底打算拿多少人的命去填?”
“公主来了——”李司马遥指江停云:“她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她能做什么?况且,她自己也不想复国吧,这一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将军,我也曾追随您,忠心耿耿,但是请您醒醒,人不能逆天而行啊!”
江停云被他伸手一指,心中颇为无奈。自己这算不算无妄之灾。这李司马恐怕早有贰心,计划许久,选在今天发作,也是存有离间人心之意。
耿将军神色归于平静,却像忽然老了十岁。他缓缓坐下道:“竟然还有你。你也是同老徐一路,跟刘肃暗通款曲。坤照山上的风景,不知老徐可喜欢。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粉饰自己,你既已投了北歧,就磊落一些。”
李司马被他揭穿,也不羞愧,大声道:“是啊,我已投了北歧,弃暗投明!打了十五年,可赢过几场?就凭这个女人,她是不是江家女儿都两说,江家人都死光了,谁能证明她的身份?一个女人,你们要扶她当皇帝?牝鸡司晨,不得好死。”
谢寻猛地站起来,就要攻向李司马,却忽然委顿于地。见状,李司马哈哈大笑:“谢寻,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多喝点,多喝点酒,我好送你们上路。”
大厅中的众人哗然,他竟在酒中下了毒。会武的人纷纷运起功力,却加剧了毒素的发作,面现痛苦。
江停云没有料到场面竟会如此急转直下,暗自尝试,却觉得不知为何,自己似乎行动不受限制。只是现在情况不明,她便也学着大殿之中的众人,无力地倒伏在桌上。
李司马端起酒杯,倒在已无法动弹的耿将军面前:“你们这就是做梦,为什么不能选个容易的路走?你要逆天而行,想让大家都给你和这个妞陪葬——”
他猛地将杯子摔在地上,冷笑道:“老子才不干这事。”
摔杯似乎是什么信号,大厅之外顿时响起喧哗,李司马的人手准备充分,轻松控制了州府的侍卫,大厅内亦有几人拔刀而起,来到李司马左右。
耿将军面露悲哀,死死盯着这些人。李司马的军士涌进大殿,将中了毒的众人控制起来。
李司马接过下属递来的长刀,一刀捅在耿将军左肩:“我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真想让你全都体验一遍。”
他拔出长刀,正要再向耿将军捅去,场中异变陡生。韩大师忽然挣脱了军士的控制,纵身一跃,雪亮的刀光亮起,格开了李司马的长刀,挡在耿将军面前。
他越过耿将军去看谢寻,口中道:“都跟你说了,少喝点酒。年轻人,不吃亏记不住。”
见他无恙,江停云微微松了口气。
李司马抬手一挥,众多军士纷纷围了上来,与韩大师战在一处。他曾经是有名的刀客,刀法精湛,以一敌多亦不处下风。
只是这边仍有战力的仅他一人,他被牵制住了,李司马便又要举刀向耿将军砍去。
谢寻目眦欲裂,看着李司马道:“李延,你若敢杀了他,我定然会将你一家老小剥皮抽筋,敲骨吸髓。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送你们与你的儿子地下团聚。”
他的声音冷厉,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李司马心中一冷,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你能活到明天再说吧。”
他受了谢寻的威胁,也不敢再耽搁时间,长刀直直地向耿将军的心窝捅去。
江停云暗自咬牙,不能再拖下去了,现在只有她可以……眼看长刀就要扎紧耿将军的心窝,江停云骤然抬起左臂,按动了机括。
第48章
江停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
长刀一寸一寸靠近耿将军的心窝,自己的袖箭一寸一寸射.向李司马,身后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没来得及反应的军士惊叫着拔出佩刀。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箭矢赶在刀锋之前没入李司马的右臂,轻轻松了口气。
李司马的右臂一阵剧痛,又逐渐转为麻木。长刀去势受阻,他震惊地转过头,望向台阶之上正睥睨着自己的江停云。
江停云也低头看着他,冷漠地说道:“不要小看女人。”
她身后的军士一怒,抽刀就要砍向她。李司马立刻喝止:“不要动她。四皇子要活的。”
江停云心中一动,他果然跟刘肃搭上了关系,看来这场风波,背后有北歧的影子。
李司马感到一阵麻痹,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是端坐在主位的江停云。
她身着华服,年龄带来的稚嫩感被稍稍掩去,哪怕被身后的军士控制,但依然看起来凛然而威严,仿佛女王身处自己的疆域。
真不愧是江家人啊。李司马想着,失去了意识。
领头的倒下了,大厅之中的叛军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平素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然而反叛的是十五年来威望日隆的耿将军,心中不由感到惶恐。
韩大师受到了激励,越战越勇,凭一己之力牵制了大部分冲入大厅的叛军。
大厅之外被控制的侍卫们抓住机会,发起反击,试图夺回控制权,有部分甩脱了叛军的牵制,冲入大殿,护在耿将军身边。
部分军官反应过来,大声喝止陷入迷茫的叛军,逐渐整合起力量。
不能放任他们反应过来。江停云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她稍稍挣了一下,却根本没有挣开。
她想了想,对身后的军士说道:“我现在喝了毒酒,动也动不了,若你们赢了,自然可以再回来捉我。可若是你们输了……如今你们已现颓势,你控制着我也没有用,不如去帮你的同伴。”
那军士听了她的一番话,竟觉得颇有道理,不由得有些犹豫。涌上大殿的侍卫越来越多,他们若再不能控制住局面,只有束手就擒。
只是……他的眼神坚定下来:“我的职责是看住你。”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江停云。
江停云无法,只好老实下来,不再动作,放松军士的警惕。她看着被解下来扔在桌子上的□□,努力地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她转头去看谢寻。知晓谢寻等人已经中毒,动弹不得,之前负责看住他们的军士都已加入了战场。如今他正勉强维持着坐姿,双眼紧闭,不知道在运什么功。
恐怕一时半会是指不上他了,江停云收回目光。箭矢上的麻药只有几炷香时间的功效,若是李司马再醒了,他们就真的被动了。
况且耿将军已经中了一刀,急需治疗。
若是护住耿将军的那些侍卫能来帮帮自己就好了。只是自己不过是被一个军士控制住了动作,性命无忧。如今耿将军命在旦夕,又是叛军首要攻击的对象,他们作为滇州培养起来的侍卫,自然更紧张他的安危。
正思索间,她抬眼一扫,瞧见自己的保安队长竟然冲进了大厅。他第一眼瞧见谢寻,立刻变了神色,就要冲过去,又看见江停云正看着他,咬了咬牙,一路向江停云的方向杀过来。
控制住江停云的军士见保安队长逐渐靠近,他是知晓他的武功的,自己绝不是他对手,不由紧张地冲保安队长喝道:“陆将军,你别轻举妄动啊,若是伤了公主,你担待不起。”
江停云仗着方才李司马交代要活的,淡声道:“我担待地起,陆将军,不用在意我。”
陆将军看了二人一眼,长剑挽出剑花,下一刻,江停云已脱离了军士的控制。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揉了揉手腕,没有回头去看。
陆将军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属下来迟了。”
江停云正要答话,却听见耿将军处一片哗然:“将军!”
耽搁太久,他可能失血太多,晕过去了。江停云转头看了一眼谢寻,他仍旧保持着姿势,只是面现焦虑,痛苦更甚。
拖不得了。她对陆将军说:“你的剑借我用用。”
陆将军毫不犹豫,解下佩剑举过头顶。江停云接过佩剑,扫了一下四周,拔出剑来一下子砍翻了眼前的桌子。
桌上的瓷盘水杯跌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大厅之中骤然一静。
江停云高声道:“将士们,看看你们身边的人!”
无数双眼睛看向她,江停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曾经是交托后背的同袍,如今你竟然要向他们举起武器吗?”
大厅之中不少军士面现犹豫。如今正在对峙的两方,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或许对方阵营之中还有人曾经救过自己的命。
江停云看到他们的犹豫,乘胜追击:“北歧穷兵黩武,百姓民不聊生,那是你们想过的日子么?你们一旦踏出这个大厅,背叛二字就会永远镌刻在你们的身上,一辈子摆脱不得。刀剑相向的时候,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战!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身后的妻子儿女,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庭?你们如今是潇洒离去了,可你们的妻儿怎么办?难道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受邻里的唾弃吗?”
江停云深知此时若想压制住他们,必须要让自己显得坚定,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叛军中部分军官反应过来,连忙喝止自己的属下。
江停云不给他们反弹的机会,疾声道:“上面人做出的决定,后果却需要你们来承担。你们亦是滇州的军队,自然清楚是谁掌握着滇军,就算走得出这建宁城,你们能坚持到北歧的接应吗?到了北岐,谁能保证你们活着?那个世人皆知阴暗暴戾的四皇子吗?放弃抵抗,回头是岸,我可以保证你们可以活下来,若听我的,此事一笔勾销。”
恰在此刻,谢寻逼出了体内的毒酒,他一跃而起,如狼入羊群,顿时给叛军造成了恐慌。人的名树的影,谢寻在滇州军队中的赫赫威名,立时令叛军的决心熄灭了不少。
越来越多的军士开始丢下手中的刀,匍匐在地,向江停云行礼。
她挺直脊背,站在上首,略略抬起下巴。这个时候,她需要维持一个强硬的君主形象,才能给他们信心和威慑。
侍卫们冲上大厅,将叛军之中的军官都控制下来,局面最终归于平稳。
……
江停云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将军府看望耿将军。
那一日叛军投降之后,他被立刻送至将军府,滇州最好的医生早已候在那里。好在李司马那一刀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了不少的血,需要将养一阵子。
谢寻料理完叛军遗留的问题,便一直照顾在他左右。耿将军的精神看着十分不错,见江停云来了,还要下地向她行礼。
江停云笑着将他按在床上。
耿将军看着江停云,眼中满是快慰:“老臣已听说公主那日在大厅之上的一番话。公主实是天纵奇才,临危不乱,胜过老臣良多。”
江停云没有受过任何储君的培训,在那样危机的时候,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在耿将军看来已是非常难得。
江停云笑着应和了几句,见自己在场,耿将军十分不安,便要告辞出去。
谢寻出来送她,一路送到将军府门口,才问道:“阿云,你当真不愿意复国?”
江停云默了默,冲他一笑:“我知晓,你们滇州不养闲人,你让我再考虑考虑罢。”
那一日之后,其实她已经思考了许久。
每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都会有一个从此以后。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曾经,江停云觉得自己的从此以后也马上就要到来。在耿将军治下的滇州,她可以获得自由。
然而被李司马摔碎在台阶上的那只杯子,无情地击碎了她的美梦。
受制于人的时候,她曾经那么渴望力量,可是当谢寻出现,她一度拥有了被保护的错觉,恃宠生娇,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但是在那一日,当她手持长剑,站在大殿的最上层,殿下之人尽数匍匐在她脚下,她才发现这种感觉令她兴奋到战栗。
那是,权力的感觉。
没有人可以永远庇护她。
曾经她以为,在滇州她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平静生活,可是耿将军在她的眼前遇刺,叫她明白,她的从此以后还远远没有到来。
她的身份注定了,这个世上总会有人觊觎她。只要她一日流着江家的血,围绕在她身边的阴谋诡计就不会停。
她不可能永远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江停云几乎能想象若是自己退缩,会是什么结果。滇州失去了正统,人心便会涣散。有心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便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打自己的主意。失去了滇州的力量,她最终只会随波逐流,沦落到不知何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