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这一剑刺得浅,伤不了刘肃的性命。
二十五重甲骑如今还站着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他们正在打扫战场,将受伤的战友和敌军送去救治,又将尸体分别集中在一起,等待后续处理。
江停云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她现在身处的是战场,在这里,每一秒都有人死去。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逃避。
阿谚乖乖地窝在她的怀里,纯钧警惕地守卫在她身旁。忽然,阿谚仰头问道:“战鼓是不是停了?”
受袭的营地会鸣鼓警示,直到敌军退去。江停云侧耳细听片刻,说道:“好像真的停了。”
下一刻,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飞速靠近——是谢寻。他弃了马向中军营帐赶来,看到江停云和阿谚安然无恙地端坐于马上,才舒了一口气。
谢寻几个起落来到她马下,仰头道:“我收到传讯,只是前线战事吃紧,脱身不得,还好你们没事。”
江停云点点头:“你不必忧心我,我现在已有自保之力。只是你的重甲骑……”
谢寻转身扫了一眼战场,眼中出现痛惜之意:“他们已是你的重甲骑。这一次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刘肃竟绕行侧翼来寻你。”
江停云道:“他们二十五人挡住了刘肃一百骑,都是悍勇无匹的好儿郎。况且,我和阿谚重伤了刘肃,主帅受伤,北歧军必然出乱子,趁此机会一定要断了他们的粮草。”
“好。”谢寻走过来将阿谚抱下马,又扶着江停云跳下来:“善后的事情有我和老胡、韩大师处理,公主跟着操心了一夜,快去休息吧。”
这些事情她确实帮不上忙,江停云颔首,正要回大帐,却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谢寻的长剑。长剑之上仍有鲜血滴落,那是刘肃的心头血。
谢寻亦顺着江停云的目光看去,伸手接过长剑,又将她手上沾染的鲜血抹去,说道:“你是为了自保。”
“我知晓,没事。”江停云将手背在身后笑了笑,带着纯钧进屋了。
她脱下铠甲,洗了四五次手,才觉得手上的血腥味散去了一些。今日刺伤刘肃,江停云并不后悔,如果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他的心脏。
只是这是她第一次手握锐器伤人,跟发射□□的感觉全然不同,剑尖如何划破皮肉,刺进胸膛的感觉,都通过她握着剑柄的手一路传进了她的心里,令她万分战栗。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五岁。”
江停云抬起头,看到谢寻站在她的面前。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望着大帐之中虚空的一处,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爹是大楚京都的守城将领,京都城门被北歧攻破,阿娘遣散了家中所有下人,在正堂上吊自杀,只剩下我握着一把匕首,躲在一处偏院之中。”
“那个时候的京都很乱,到处都是冲天火光和杀喊声,我吓得要死,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就在那时,我的院子里忽然掉下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正在缠斗的人。其中一人使剑,另一人使刀。使剑的人似乎受了重伤,勉力支撑,逐渐落入下风。他穿着青色的长衫,没有着铠甲,但我却认得使刀之人的服色,阿爹书房里有图册,那是北歧人的甲胄。”
“使剑之人就要支持不住,却忽然使出一招剑法,我看得眼花缭乱,再回过神来,两人都已躺在了地上。”
“我乍着胆子走过去,那使剑之人已动弹不得,使刀之人却闷哼一声,就要站起来。”
“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他站起来,仿佛中邪了一般走过去,将手里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脖颈之中……”
江停云转头望着谢寻,见他正像刚才的自己一样,低头看着他的手。
谢寻的手干净修长,却有厚厚的茧覆盖其上,是他十几年如一日勤加练习的证明。
“不论过了多久,不论我已经杀了多少人,我却总是记得那个晚上,匕首刺破皮肤扎进血肉的感觉,想到手上沾满那个北歧人鲜血的感觉。”
谢寻低声道。江停云伸出手来握住谢寻的手,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个躺在地上的剑客开口问我:‘小子,你想不想跟我学剑法?’”
“那个时候我只想做什么事情转移开我的注意力,不要再看那个死不瞑目的北歧人,就一口答应了。他教了我许多口诀,又强撑起身子给我演练了一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我扶着他坐在台阶上,他对我说:‘你要记住,什么侠客、什么剑术,听起来风花雪月,其实都是杀人。”
“旁人先练剑再杀人,我却反了过来,这样似乎也不错。”
“在他的要求下,我跪下冲他磕了三个头,叫了他一声师父。”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他乃是剑阁第一百二十六代弟子,我是第一百二十七代,也是最后一个。”
“整个剑阁,上至掌门,下至扫地弟子,都为了大楚守土而死,如今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而他已油尽灯枯,药石罔效。”
“师父死之前对我说,剑阁剑法不是杀戮之剑,他们为了大楚对抗北歧时,剑阁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他自小叛逆,偏要把它练成杀戮之剑,所以他能活到最后,还有了一个传人。”
“我承师父衣钵,便也要把它练成杀戮之剑,化身为凶器,保护所有我在意的人。”
“阿云,”谢寻握紧江停云的手,说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知晓你的心情。今日是我之失,此后你永远不必手染鲜血,我会替你挡开一切。”
江停云的手被谢寻握住,只觉得一切情绪烟消云散。她闭上眼睛,靠上谢寻的肩膀。
“嗯。”
……
第二日探马来报,北歧军营戒严,所有军医齐齐候在中军营帐外,一夜之间通传了四五次。
刘肃受了两处剑伤,能抢回一条命恐怕已属不易。北歧主帅自顾不暇,这是滇州的机会,谢寻当机立断,命大军正面佯攻,韩大师领五千军去劫粮道,除了留五千军守护江停云和营地,滇州兵力近乎全线压上。
江停云没有参与进攻,老实待在营帐之中。刘肃生死未卜,自然没有人再来图谋她,她趁此机会,琢磨起当时自己想到的毒虫雾障之法来。
劫了北歧粮草,乃是钝刀割肉,带来北歧军的慢性死亡。可也会逼得他们破釜沉舟,全力进攻康宁郡,反将城中百姓陷入危险境地。
若是能靠毒虫毒瘴杀伤北歧军力,他日决战,他们也可轻松不少。
只是她对这些并不了解,须得找个当地人问一问。江停云抬眼去找,纯钧却不在大帐之中。她是活泼爱动的性格,只怕是去帐外巡视了。
恰在此时,帘帐轻动,阿谚走了进来。他仍穿着那身铠甲,纯钧给他寻来垫帽子的布条却不知哪里去了,头盔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阿谚不也是在滇州长大的本地人么,江停云喜道:“阿谚,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阿谚却没答她的话,扭扭捏捏走到她面前,说道:“公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呀。”江停云失笑。自从昨夜二人配合无间,伤了刘肃,阿谚看她的时候就少了排斥,多了几分别扭。
江停云替他把遮住视线的帽子摘下来:“你想上战场?这可不行,你还太小,太危险了。”
阿谚低下头回避江停云的视线,双手绞在一起,看起来心中正天人交战。
这孩子,也不知在别扭什么,是要给她道歉,却开不了口么。江停云看着阿谚,耐心地等待着。
阿谚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快速道:“公主,你,你快逃吧。”
这是何意?江停云有些疑惑,立刻站起身道:“又有敌人攻来了么?”
“不是,不是。”阿谚急道。他看起来快要哭了,咬着嘴唇说道:“我不该说这些的,可是昨天你保护了我,一命还一命。我还是不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欠你的。”
江停云看着低着头的阿谚,只觉得一颗心悠悠地沉了下去。
“我阿爹想要自己做皇帝,他当初曾说,公主落入北歧之手,他要去看看,若是公主难堪大用,就一剑杀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带你回滇州,但是你在滇州真的很危险,你打不过他的,你走吧。”
江停云愣在原地,整个身体麻痹不已,动弹不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阿谚是如何知道的?”
他也说了,他讨厌自己。有没有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离间自己和谢寻的呢?
“我偷偷听到的。”阿谚说。
江停云自嘲一笑。说什么要做她的刀……他野心勃勃,却为何要花言巧语,把自己耍得团团转。
“阿谚,你在说什么呢?”
江停云和阿谚一起向门边看去,谢寻正站在那里,撑着一个虚浮的笑,看着江停云。
江停云看着谢寻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了,阿谚说的,全是真的。
第58章
谢寻身上还穿着铠甲,同江停云遥遥对望。他们之间相距不过十几步,却遥远得仿佛相隔银河。
他手提长剑迈步走近,眼神亮地令人感到害怕,江停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阿谚前面。
谢寻瞧出江停云的戒备,有些受伤地停在原地,闭了闭眼睛,扯出一个笑来,温声说道:“阿谚,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公主说。”
阿谚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惶恐不已,听到谢寻的话,怯怯地从江停云的背后走出来,蹭着步子向帐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江停云,又看了看谢寻,横下心说道:“阿爹,你能不能不要杀公主了,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饶是在这样的时刻,江停云听到阿谚的话,仍然忍不住轻轻弯起嘴角,真是个孩子。只有孩子的世界才是非黑即白,简单粗暴地分成好人和坏人,好人命不该绝,坏人千刀万剐,没有什么灰色地带。
然而越长大,眼睛里的灰色就会越多。
阿谚走了出去,大帐中只剩下江停云和谢寻两个满眼灰色的大人。江停云仔细打量着谢寻的眉眼,他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三个人。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他的脸已经十分熟悉,如今看来却是那么陌生。
“阿云……”谢寻开口唤道。
江停云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沾满鲜血的剑尖道:“谢大人披坚执锐,是打算将孤一剑斩了么?”
谢寻察觉到江停云称呼上的改变,眼中闪过痛意,他将长剑放下,安抚道:“阿云,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江停云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冷声问道:“谢大人的意思,阿谚方才说的事情,是假的?”
不待谢寻说话,她又咬着牙道:“孤生平最痛恨欺瞒。”
谢寻的眼睛垂下去:“我可以解释。当初我与你素未谋面……滇州的大业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来承,而你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江停云冷冷一笑:“是啊,认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主,败坏了你们这些雄才大略的英雄的名声。刘肃抓了我去,对你来说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将我一剑杀了,还能推到刘肃头上去,谢大人,孤说的是也不是?”
谢寻被她讥讽的话语堵得说不出话来,艰难承认道:“是。阿云,当初是我错了,但是我见到你,身陷囹圄却聪慧决断,明亮得仿佛一团火……”
江停云被他的言辞激怒,愤而道:“自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用那些话语引诱我争权夺利。谢寻,我能走上如今这条路,全部都是拜你所赐。你既然想取而代之,又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诱骗于我,我早就说过我无心于此,你却为何不放过我?”
“还是说,你觉得一片坦途太无聊,非要脚踏着失败者成就你的封王之路,所以选中了我?”
江停云只觉得心中剧痛,自己仿佛成了天大的笑话,将旁人的虚与委蛇当了真,又一次重蹈覆辙。
“不是的。阿云,我是真心臣服于你。或许我曾经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我对你说过的话,句句出自肺腑。若是我想杀了你,我根本不必出现在你的面前。”谢寻道。
是啊,她和谢寻的初见,是他以陶嬷嬷的面目出现。那个时候的他,就是在观察考量,她有没有用处吧。他们的关系,以欺瞒为开始,就注定会以分崩结束。
江停云失望道:“谢寻,如果这些话你不是等到现在才告诉我,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事到如今,不论你现在作何想,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阿云……”谢寻还想说什么。
江停云摆摆手:“我想要安静一下,你走吧。”
谢寻看着江停云,说道:“好,我等你冷静下来,再来找你。”
谢寻离开了片刻,却又转了回来。他走上前想要拉起江停云的手,江停云退后一步避开他。谢寻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慢慢垂了下来,他将另一只手拿着的伤药和绷带放在桌子上,说道:“你的手破了,让我给你包一下吧。”
江停云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都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手心,出了血。江停云摇头道:“不必劳烦谢大人,纯钧可以帮我。”
谢寻退后一步道:“好,我叫纯钧来。”见江停云又要拒绝,他忙道:“你包好手我就走。”
纯钧很快来了,察觉到大帐内气氛有些不对,她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动作麻利地包好了江停云的手,又很快退了出去。
江停云扫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的谢寻:“你怎么还不走?”
谢寻弯腰拾起长剑,对江停云说道:“战事还未结束,我还要上战场。阿云,你记得好好吃饭,切莫伤了身子。”
这幅可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这男人为了达到目的,到底有多少副面孔。江停云偏过头去不看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帘帐轻动,大帐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停云低头看着自己被绷带裹住的双手,自从听到阿谚的话之后便一直发热的头脑终于冷下来一些。
谢寻有她无法匹敌的力量,他若想杀她,轻而易举。可是他们如今在军中,正与北歧交战,看看刘肃受伤之后的北歧军便可知晓,若是公主在这个时候死去,对士气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谢寻不会作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现在的她还是安全的。
但同样,她也动不了谢寻。这里的所有人都与他相熟,她甚至不能保证若是想以谋逆论罪,将谢寻拿下,这些人是否会听话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