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重甲骑,都曾是谢寻亲卫。其实她的处境跟在刘肃手中之时并没有什么改变,身家性命依旧交托于他人之手。
江停云,不要急。她对自己说,这样的事,你做得很熟练了。你要戒急用忍,徐徐图之,拔掉他的所有爪牙,那个时候,才是清算之时。
这一仗从早打到晚,滇州知晓刘肃正昏迷在中军营帐之中,便悍不畏死地直直向北歧的中军营帐发起攻击。北歧背靠康宁郡城,已是退无可退,只好拼命迎击。
为了保护刘肃的安全,北歧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知晓粮草被劫,却也只能分出五千军前去支援,却被韩大师带领的滇州军仗着对地势的熟悉溜了一大圈,不但没能保住粮草,还伤亡惨重。
此一役,滇州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代价,达到了所有的目的,消耗了万余敌人。谢寻异常凶狠,甚至斩杀了北歧一名将领。江停云颁布敕令,今晚全军加餐,虽是不能饮酒,却可以大口吃肉,整个营地都充满了振奋的气氛。
纯钧给江停云端来食盒,故意笑着说道:“给公主准备的是烤鸡呢,看着好新鲜,似乎是新打的。”
她看出江停云心情不佳,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好装作活泼,逗江停云开心。
江停云看了一眼烤鸡,多半是谢寻烤的。她不想吃谢寻送给她的东西,说道:“我不爱吃鸡,你拿去吃吧。”
纯钧一时犹豫,不敢接话,谢寻掀开帘子走进来:“纯钧,你先去吃饭吧。”
纯钧不敢动,眼神看向江停云。见她如此表现,江停云心中终于熨贴了一番,点头道:“去吃饭吧,把这盘烤鸡拿走。”
纯钧如蒙大赦,端起烤鸡退了出去。
江停云扫了一眼专门脱下甲胄,换了一身长衫的谢寻,讥讽道:“才发现我这中军营帐,谢大人想进就进,我的侍女,谢大人想吩咐就吩咐,我却不懂,这是什么为臣之道呢。”
谢寻一怔:“阿云……”
江停云又道:“谢大人胆敢直呼我名,又从不跪我,可曾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谢寻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阿云不是说过,无人的时候,我可以唤你的名字。”
“那你可还记得,你说想要做我的朋友。”江停云道:“任意欺瞒的,可是朋友?你不配做我的朋友。”
话语可以化作根根利箭,伤透人心。谢寻退了一步,又弯起嘴角笑道:“阿云,我受伤了。北歧那个将领武功高强,一枪戳在我腰侧,流了好多的血。”
“阿云……”
“谢寻!”江停云猛地提高了声音,看着谢寻被鲜血浸透的腰侧,恶狠狠道:“你不包扎,是害怕我瞧不见?你还要算计我到什么时候,真心也是你可以利用的东西。在你眼里,到底什么值得你敬畏?”
“你。”谢寻看着她道:“我不能失去你。”
江停云只觉得失望透顶:“是,你不能失去这么好的傀儡。谢寻,你这么费尽心力地教我,到底是因为我需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还是你需要有一个符合你心意的傀儡?”
他教她帝王心术,助她谋夺天下,是因为她有天然适合的政治身份。她的一切都来自耿将军和谢寻,他根本不愁她会反扑。就算她会,他还能以情迫人。
江停云站起身来,敛衽施礼:“要当好君主,果然需要心狠手辣。停云在此谢过谢大人,给我上了这么生动的一课。”
第59章
滇州出兵截断北歧粮草,能抢则抢,抢不了的,就在粮队中放了一把火,直烧了三天三夜。
江停云站在山坡上,负着手望着康宁郡城另一侧的浓烟滚滚,心中暗叹,这一把火,真是为小冰河期的到来添了不少砖瓦。
如今北歧营中的粮草至多能支撑半月,半个月内,决战必会来到。
她已将自己关于毒虫雾障的想法同胡将军等人说了,胡将军是南下的北人,听了江停云的想法,立时想到自己初来滇州时的不适,大加赞同,即刻着人去寻些适合的毒虫来。
如今正是夏季,温度高湿度大,最适合病症的发生。滇州军营和康宁郡城还需要有所防范,防止自身也中招。
她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纯钧道:“去跟胡将军说一下,军中食水,务必烧开了再用。”
纯钧应声而去,留江停云独自站在原地,远远地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靠近,被侍卫拦在近前。
她已经吩咐下去,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十步之内。谢寻来过几次,江停云都不见,他腰上的窟窿多少是个伤,被韩大师揪着去了军医处修补,如今被拘在自己的大帐中休息,也不好再来扰江停云了。
“公主姐姐。”
原来是阿谚,江停云回过头去看,他正扒着侍卫的胳膊,眼巴巴看着自己。
江停云想了想,示意侍卫放行。
阿谚蹭过来,却看着脚下的黄土不说话。江停云也不勉强他,安静看着风景。
阿谚磨蹭够了,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公主,因为我说的话,您是不是和阿爹吵架了?”
江停云低头看了他一眼,见阿谚一副非常自责的样子,缓下声气道:“阿谚,多谢你。我们两个确实有一些争执,但不是因为你。”
阿谚垂头丧气地道:“阿爹跟我说,他并不想自己当皇帝,也不会杀了您,我这才知道,是我错怪他了。公主,您千万不要生阿爹的气。”
江停云失笑:“阿谚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
阿谚急道:“阿爹从不说谎的!他告诉我,做得到的事情才能答应旁人,他从前答应我的事情,每一件都做到了!”
江停云摇摇头,说道:“你从前听到他说想当皇帝,要一剑杀了我,如今他又对你说他不想做皇帝,也不会杀我。那这两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在说谎,又何来他从不说谎之说呢?”
阿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可是……”
“阿谚。”谢寻不知何时站在了侍卫的拦截之外,见江停云和阿谚都向他看来,笑着道:“我没有怪你,别打扰公主,快回去吧。”
阿谚闻言,听话地对江停云道:“公主,阿谚告退了。”
江停云点了点头,阿谚又看了看站在那里的谢寻,垂着头离开了。
江停云正要转过身去,谢寻扬了扬手中握着的一封信:“殿下,京都急报。”
江停云扫了一眼他手中薄薄的信封,转身道:“过来罢。”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断不会因为私怨影响大计,公事公办。
侍卫收了刀,谢寻迈步走近,将手中的信封递给她。他身上浓郁的草药味道飘进江停云的鼻子里,江停云皱了皱眉,低下头去拆信封。
谢寻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站在了江停云的下风口,趁她读信的功夫,说道:“德妃在宫宴之上一刀捅死了五皇子,皇贵妃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指天指地要那毒妇好看。永兴帝将德妃母家全下了狱,痛失爱子,自己身子也愈发不好了起来。”
饶是江停云打定主意不想搭理谢寻,听到他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还是不由得震惊地望向他。
怪不得说皇位之争血雨腥风,这短短一年时间,风云突变,永兴帝已接连损失两个儿子。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病歪歪的二皇子和刘肃。
德妃娘娘真是个狠女人,不惜献祭整个家族,也要五皇子为大皇子陪葬。江停云还记得当初在恒翠宫中,她提剑对着自己,说要将自己捅个对穿,教刘肃也尝一尝锥心之痛。
那个时候她为了保命,劝说德妃娘娘与刘肃结盟,共同对付皇贵妃。如今看来,二人确实结了盟,只是不知道是刘肃将德妃利用了个彻底,还是德妃摆了他一道。
“这件事已经发生多久了?”江停云问道。
谢寻指着信上落款,说道:“德妃杀五皇子是在九日前,参与宫宴的人太多,消息封锁不住,渐渐传到了民间。我们的人接到消息,便送出了第一封信。”
九日前……刘肃对于宫中的消息,耳目定然比他们灵通,恐怕他突袭滇州营地那夜,就已经知晓了此事,不然他怎么敢让自己跟他走。
方才谢寻提到了第一封信,她又问:“那第二封呢。”
“知晓此事之后,我们一直设法打探宫中的消息,才知道这几日内,永兴帝咯血了。”谢寻道:“这是大事,京中暗桩用了秘密信道,两日便将信送到了我这里。”
咯血可不是长寿之兆。江停云捏着信纸说道:“刘肃在滇州的日子不长了。”
永兴帝病重,刘肃若是不想让他那个病歪歪的二哥摘了桃子,定然要赶回京中。他不在围城军中,对滇州来说是件好事。
况且刘肃既然同德妃结盟,自然继承了大皇子在军中的力量,此次围攻康宁郡,领军的将领恐怕是德妃一系。德妃母家落了难,这军中难免人心思变……
江停云转身便走,一边对候在不远处的侍卫道:“去请胡将军和韩将军到中军帐中议事。”
这件事他们得好好利用。
谢寻被江停云晾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步跟了上去。
……
滇州的斥候观察了数日,没见过刘肃的身影。军医依旧候在中军营帐附近,不时进出,也不知是不是障眼法。
毒虫已经放出,这几日,北歧军中生病的士兵越来越多。江停云等了几日,决定赌一把。
参考前世的传单,她命人写了上万份德妃母家蒙冤入狱的页子,绑在箭矢之上射入北歧营地之中,又担心多数军卒并不识字,又令人每日站在山坡上向北歧军营喊话。
喊的话语都是军中谋士所写,务求简单明了,煽动人心。
如是这般炮制了几天,北歧军中逐渐骚乱了起来。北歧将领知晓是滇州在背后捣鬼,派出小股部队扰营,都被韩大师带人轻松挡了回去。
到了七月十九,滇州营帐中燃起烽烟,告诉康宁郡守城将士,明日便是决战之时。
这一场乃是硬仗,江停云在开拔前誓师。她当着三军的面,拿出蓍草占卜,卜出大吉,滇州士气更盛。
作为滇州最强战力的谢寻自然护卫在她的身旁,待她收起蓍草,笑着道:“公主的《易经》读得真好。”
江停云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他不就是在提醒自己当初他教她《易经》的那段日子,指望着她心软。只是如今越提醒她,她越觉得情何以堪。
士卒敲响战鼓,滇州开始进军。江停云留在后方,带着侍卫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战况。当初她答应二十五重甲骑,让他们也有机会攒军功,如今信守承诺,放他们上了战场。
倒是谢寻记挂着那夜刘肃闯营,令江停云陷入危险的事,守在江停云身边。
见江停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战场,他安慰道:“别担心,这里是我们的主场。”
江停云目不斜视,说道:“北歧暴虐无道,大楚乃是天命所归,我自然不担心。”
北歧军为了围住康宁郡,将战线拉得很长,正面兵力被分薄,却动弹不得。相较之下,滇州军队要灵活地多,在他们的冲击之下,北歧只能勉力应付。
这一场仗从早打到中午,北歧前要应付滇州军队的进攻,上还需防着从康宁郡城上放下的滚石冷箭,左支右绌。
最终,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对康宁郡城的包围,收缩阵线,试图依靠人数优势包围滇州军。
然而,他们刚一露出这种意图,便受到了滇州军队的强烈反扑,包围圈一时无法形成,双方陷入苦战。
就在此时,关闭了半月的康宁郡城的大门轰然打开,守城的五千精兵尽数冲出,宣泄着被围十几日的憋屈,瞬间便将北歧军队冲地大乱。
不仅如此,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支装备粗糙的队伍,他们没有战马和甲胄,穿着自制的简易铠甲,拿的武器五花八门,有菜刀、铁钎,甚至还有农具。
他们跟在康宁军士的身后,给被砍翻的敌人补刀,抑或与没有战马的步兵缠斗。
“那是……”江停云失声道,“那是康宁郡的百姓!”
见此情景,她调转马头,准备下山,这场仗已经没有悬念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便是如此。
坚持了没有多久,北歧军队突然开始溃败,他们的将领放弃了与滇州的对抗,开始指挥四散逃窜的兵卒,向北歧方向撤退。
滇州果断分出一万人的队伍,向他们撤退的方向掩杀过去。自始至终,刘肃都没有出现。
江停云回到中军帐中,等待与各将领议事。帘帐掀开,胡将军、韩大师、谢寻并一位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联袂走了进来。
众人行礼过后,江停云看着末尾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心中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第60章
少年将军闻言单膝跪下,朗声道:“回公主,末将苏英,家父乃是康宁郡守城将领,末将在此谢过公主与诸位将军千里驰援,解康宁之围!”
江停云在山上瞧见过他,悍勇无匹地冲杀在最前方。她若想要一步步蚕食谢寻的势力,就要想办法培养一些自己的人。
像苏英这样的守城之将,若是能得自己青眼,不啻一步登天。如今她正需要有人牵制谢寻,他若是个聪明人,就知晓该抱紧谁的大腿,况且这人……
江停云笑着道:“苏将军年少有为,得将如此,孤甚感欣悦。日后若多加磨砺,当得大用。”
江停云勉励了他几句,苏英激动地面现红晕,叩首谢恩。
几人又议了几句善后事宜,便各自散去,江停云想了想,单独留下了苏英。
苏英站在一旁,让过三人。谢寻走在最末,看了苏英一眼,掀开帘帐离去了。
见帐中只剩下江停云和自己二人,苏英显得有些紧张,拱手道:“公主。”
江停云抬眼问道:“苏将军可否摘下头盔,让孤一见?”
苏英倒没有显得惊讶,他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说道:“公主有命,末将自然遵从。”
他伸手将头盔摘下,如瀑般的长发顿时散落。江停云长眉一扬,苏英果然是个女子。
她虽然五官秀气,却生得异常高挑,将眉毛修得斜飞入鬓,顾盼之间充满英气,看起来就是一个五官异常秀气的男子。
但江停云观她没有喉结,轮廓又比男人更加柔和,更重要的是,她方才趁所有人不注意,冲自己眨了眨眼。
因为这一眼,江停云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一般的守城将领都少有机会见到江停云,何况是他的孩子。
苏英冒着自己发怒的危险,也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因为她对自己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