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云觉得自己的心脏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她有些难以承受地弯下腰,感到一阵剧痛。
阿谚不会说谎,可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真话那样伤人。谢寻他……
阿谚说着说着,声音里又染上了哭腔:“可是我还是好害怕,我不敢进屋去看。”
听了阿谚的话,江停云蓦然惊醒。原来她徘徊在这里,竟是因为害怕么。
如果她愿意,只要半刻钟时间,她就能冲进谢寻所在的正房中,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直到如今,她依然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踟蹰不前,原来是因为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寻,面对那个因为她的一句话废去自己武功的人。
虽然谢寻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但她知晓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不会为任何事情折腰。支撑他能骄傲地行走在这个世间的坚实后盾,就是他的武功。
除非愿意付出足够多人和足够惨重的代价,否则这世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而如今他亲手打碎这一切,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将最脆弱的自己全然坦露在外,只是为了让她信他。
正房的大门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是福茂陪着张御医走了出来。瞧见江停云,张御医一愣,忙上前向她行礼。
江停云伸手扶住他,问道:“谢太傅可有大碍?”
张御医捋着花白的胡子说道:“好在太傅筋脉教一般的习武之人更加强劲宽广,被这么强的内息冲击也没有破损,否则就是神仙难救了。微臣已为太傅灌下了汤药,只要能扛过去,该是没有什么大碍。”
“扛过去,却是怎么扛?”江停云心中疑惑,开口问道。
张御医躬身道:“这个……微臣的汤药可为谢太傅梳理逆运的内息,只是这梳理的过程,却犹如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偏偏这过程之中,服药的人还须得全程保持清醒,若是熬不过去,便可能生生痛死。”
生生痛死!阿谚在她身旁惊呼一声,江停云亦猛地握紧了拳头。千刀万剐是极刑,如今他却要生受了……
江停云目光一凌,又问道:“若是服药之人不肯修复经脉内息呢?”
张御医道:“汤药喝下去,梳理的过程便开始了,却是停不得的呀。”
“那就好。”江停云放下心来,这下不用担忧谢寻不愿服药,消极抵抗了。
福茂领着张御医去旁边的厢房休息,用药过程凶险,还须得他在一旁看护。江停云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去看看他。”
她迈步走进谢寻的正房。谢寻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瞧见江停云,他却强撑着支起身子,朝她露出一个笑来:“阿云还救我做什么,我若没了武功,你便再不用担心。”
他的衣服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恐怕是逆行内息之时受了内伤,福茂还没来得及给他换衣服。他总是高高束起的黑发有些散乱了,贴了几缕在他的脸颊上,更衬得他褪尽了血色的脸惊心动魄的白。
此刻看到他,江停云才知晓,原来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在乎他。哪怕再怎么恨他,将他当作自己的敌人,但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她还是觉得呼吸都痛。
她轻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不说话。见江停云如此,谢寻撑起身子,打算下床来拉她。江停云终于被他打败,几步走上前将他按回床上:“你不知晓疼么?”
“疼。”谢寻仰头看着她,虚弱地笑道:“但是没有阿云不理我疼。”
“我说的可有一句错的?”江停云苦笑:“谢寻,你可真是狠,对自己都这么狠。”
谢寻艰难道:“其实我也不想,阿云,我也想做个负责任的人,我的武功还有用,我得保护你。”
他看着江停云,眼中蕴满狂乱的风暴:“但是我一想到阿云看我的眼神,就觉得一刻也不能等。”
“我将剑阁剑法传给了阿谚,他有天分,来日成就或许不亚于我,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保护你。军中的事,我也都交与韩大师了。还有滇州在北歧的暗桩……阿云瞧见褚彦才的卷子了罢,他是这方面的天才,我观察了他许久,他能经营好这些情报网。你放心,我从没接触过他。阿云,我已尽我所能安排妥帖,这不算是任性到底了罢。”
谢寻此刻正承受着凌迟之痛,一字一顿,说得十分缓慢。江停云听着他吃力的话语,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他揪出来扔进了酸水里,又酸又痛。
“值得么?”她轻声问道。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
“怎么会不值得。”谢寻笑了笑,看着江停云,小心翼翼地问道:“阿云,我如今受了这千刀万剐,也算死过一次罢。你……可能原谅我?”
江停云被他气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想这些。她说道:“等你好了再说罢。”
谢寻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复又抬起来看住江停云:“阿云,我怎么感觉手没有了知觉?”
江停云心中一惊,急忙握住他的手:“没有感觉么?”
下一刻,她的手被谢寻牢牢握住,那力道很紧,她挣脱不开。谢寻闭上眼睛,轻声道:“阿云握住我的手,我就有知觉了。好痛,让我拉一会儿罢……”
江停云无奈,握着他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
第64章
当一个人痛到极致的时候,连一根羽毛飘落在他的身体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重量。饶是如此,谢寻却依然紧紧拉着江停云的手不肯松开。
他现在已与普通人无异,曾经为他提供保护的内息如今却成为凌迟他的匕首。汗珠不停地从谢寻的额头上冒出来,江停云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十分担忧,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脱水的。
江停云站起身,谢寻却忽然睁开眼睛:“阿云要去哪里?”
江停云无奈道:“我去给你拿些水喝。”
谢寻闻言,慢慢松开她的手。江停云走出正房,对整同阿谚一起眼巴巴看着房门的福茂道:“去请张御医来。再去弄些水,化些盐在里面,不要太多。”
张御医听到公主请,连忙从厢房里过来。江停云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
张御医摇摇头:“微臣无能。”
两人正说话间,福莱陪着耿将军来了。见到二人,耿将军忙走上来向江停云行礼,又迫不及待地问张御医:“谢寻怎么样了?”
张御医又把最开始同江停云讲过的那篇话说了,耿将军点点头:“劳烦张大人了。”
张御医连忙推辞。耿将军看着江停云:“公主,老臣进去看看他。”
江停云颔首,侧过身子让他进去。对于古人来说,耿将军年纪着实已不算小了,突闻这个噩耗,人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皱纹却瞧着深了许多。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耿将军神色忧虑地走了出来,向江停云请罪道:“犬子无状,带累公主为他忧心了。”
江停云见他担心,便劝道:“将军且回去休息休息罢,若是有什么事,我让福莱去请您。”
耿将军闻言有些犹豫:“怎么能让公主守在这里。”
恰好福茂端了盐水来,江停云道:“您别推辞了,若是熬出什么好歹来,可要谢寻如何自处呢。”
耿将军看着江停云,眼中异彩连连,当下不再纠缠,干脆道:“那老臣先告退了。”
江停云送走了耿将军,带着福茂走进屋里,谢寻抬着眼看着门口的方向,见江停云进来了,才垂下眼睛,状若无事一般转了回去。
江停云让福茂把托盘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自己先倒了些水尝一尝。这水似乎尝不出有什么咸味,福茂在一旁躬身道:“厨房嫂子说,盐不可放多,就只放了一点点。”
江停云点点头,又倒了杯水拿给谢寻。他艰难地侧过身子把水喝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又疼出许多的汗来,喝的还没有失的多。
这样下去却是不行。江停云有些忧心,谢寻的状态瞧着越远不如她刚来时,随着体力的下降,千刀万剐的痛会越来越难以承受。
江停云想了想,让福茂下去再端些水来,自己在谢寻屋中转转,想找到什么能代替吸管的东西。
“阿云在找什么?”谢寻痛晕过去,转瞬间又痛醒过来,瞧见江停云似是在寻找什么,不由问道。
江停云正要回答,拉开矮柜的第一道抽屉,却忽然顿住了动作。
那个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手帕静静地放在一块锦垫正中。
那手帕看起来就像是几岁女童初学女红的失败品,上面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鸭子身下有三条蓝色的水波纹,以示鸭子正在水上游曳。
这是她在去扶风郡的路上绣的帕子,当初被假扮刘嬷嬷的谢寻收走了。她以为他早就将它扔了,却没想到被妥帖收在这里。
江停云拿起那张手帕,当初被撕开的封边还敞开着,她有些怀念地摸了摸,问谢寻道:“你不是说它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怎么却将它捡了回来。”
谢寻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弱气道:“这是阿云送我的第一块帕子,我怎么可能将它扔了。”
江停云握着帕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热。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福茂寻了跟芦管来,江停云才知道这里早有用芦管当吸管喝酒的习惯。给谢寻喂了水,江停云才放下心来。
“福茂,你先出去罢。”谢寻忽然道:“我有些话要跟公主说。”
福茂听话地退下,还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江停云怕他说话吃力,走到床边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寻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云还记得吧,我父亲曾是京都的守城将领,北歧攻破京都的那天,他随太子守城战死,母亲自杀殉他,只留下我。”
江停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疑惑地点点头:“我记得。”
“在我人生的头十六年,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谢寻说道:“耿将军在那个院子里找到了守着两具尸体的我,把我带去了滇州。他一直告诉我,我父母都为大楚奋战到最后一口气,我是忠臣良将之后。”
江停云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谢寻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忠的意义,这好像是刻在我家族血脉中的东西,我们是开国谢皇后一脉,天生就该为大楚奉献所有。”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混合着讥诮和痛苦的神情,艰难道:“可是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说我父亲其实背叛了大楚,有他里应外合,北歧才那么容易地突入京都的城门,我母亲不齿父亲做法,才抛下我,屈辱地上吊自杀。”
“原来我根本不是忠臣良将之后,我父亲他是大楚覆灭的罪人。”
江停云蓦地睁大了眼睛。
“耿将军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得告诉我真相。他撒下弥天大谎,骗了我十一年。”谢寻说道。
“那个时候的我非常痛苦。我一方面想着,这些人不再愿意造反,所以想要离间我与义父,我怎么可以相信他们。”
谢寻仿佛在混沌之间回到了那个时候,表情迷茫又痛苦:“一方面我却止不住地想,是不是义父他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叛徒的儿子就注定会是个叛徒,才要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日日告诉我要为大楚尽忠。”
江停云伸出手握住谢寻不住颤抖的手:“别说了,不用再说了。”
谢寻摇摇头,看着江停云道:“阿云,那个时候的我,信仰一夕崩塌,软弱、叛逆,以至铸成大错。”
“我不知道该怨恨谁,只好怨恨义父,既然你觉得叛徒的儿子注定是叛徒,那我就真的叛给你看。我以为伤害他,会减轻我的痛苦。”
“你别再说了……”江停云的眼泪滑落下来。谢寻是那么骄傲的人,可是却要在最狼狈的时候,把伤疤撕开给她看。
“阿云,”谢寻道,“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么离谱。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可是我做错了事,就会有报应。”
江停云看着谢寻,眼泪不停流下来。信任有了裂痕,再如何也不会恢复如初,她也不知该怨恨谁,可能都怪这巧合的命运。
谢寻艰难地伸出手,去擦江停云的眼泪:“阿云不要哭。我说这些,并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无缘无故便要伤害你的恶人。”
江停云握住他的手放下去:“我知晓了,你不要再说话了,留些力气罢。”
谢寻听话地闭上眼,乖巧地不再动弹。江停云坐在床边守着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正房的榻上。她连忙跳下床,跑过去看谢寻,却见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江停云走出去,纯钧正在院子里,见江停云出来,忙上前道:“公主,您醒了。昨天谢大人见您睡着了,让我把您安置在榻上。”
江停云扶住她的手,问道:“我看谢寻睡着了,他怎么样了?”
纯钧喜道:“张御医看了,说谢大人的内息已经捋顺,该是没什么凶险了。”
江停云点点头,谢寻已经没事了,她也没必要守在这里:“那我们回去吧。”
二人回到公主府,江停云洗漱过后又吃了点东西,便去补觉。她一觉睡到午后,纯钧服侍她起床,说道:“谢大人来了,在公主府外候着。”
谢寻?他不在府里休养,来找她做什么。
“请他进来吧。”
谢寻穿着白色长衫,提着一个提篮走进院子里。见江停云站在院子里等他,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你没事了?”江停云问。
谢寻道:“多谢阿云关心,我没什么事了。只是这段日子不能运气,不然可能再次损伤经脉。”
看来他是得做一段时间普通人了,江停云点点头,又问道:“你找我有事?”
谢寻颔首,空着的那只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江停云。江停云接过来打开,却见锦盒里面左右隔开,正放着两丸黑药丸。
江停云疑惑地抬眼看着谢寻,谢寻笑道:“张御医从前其实是苗医,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蛊做出的药,我找他要了来。”
谢寻看着她,轻声说道:“这是母子蛊,吃了母蛊的人若是死了,吃子蛊的也立刻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