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虚就站在郑意身旁,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花了眼,心想:要是郑妹妹也能对我这般笑就好了。
台上,一名身穿紧腰胡装的女子朗声说道:“今年的斗诗会这就要开始了,请各位自行坐下。”
女子看到台下的宁久微,含笑点头打了个招呼,宁久微这才发现这主持人还是熟人。
宁久微拉过磨刀霍霍的方婳,在后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安心地准备吃瓜看戏。
郑意入座后,看向身旁的李瑾虚,“李公子,你之前曾言宁久微诗词造诣并不高,可是真的?”
“何止不高,顶多只有我五岁开蒙时的水平。”李瑾虚傲气地说道。
“郑妹妹你之前告诉我的那首‘解落三秋叶’,我读给祖父听,祖父听完也是这般说的。这首诗用词浅白,无一处用典,只是基日常的观察,但凡开蒙了的孩童都能做出来。”
李瑾虚这番话,郑意总感觉哪里不对,哪怕她狠极了宁久微,可这首诗她读起来总会有种别样的力量感。但既然李淳朝也这么说,郑意心下稍安,目光也渐渐移到了高台上。
只见女子指着最左边的一方砚台说道:“诸位请看,这是一方罕见的九眼苴却砚,致密细腻,发墨如油,当中的石眼更是白如月牙,形似丹凤。”
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砚台上,女子莞尔一笑,隐约露出洁白的牙齿,“关于这方砚台,我家主人想要一首咏墨的七言诗,不知可有哪位才子愿意指教?”
李瑾虚看到这方砚台明显眼前一亮,寻常的砚台最多只有七眼或者八眼,此砚台居然能有九眼,且眼眼莹润,质地高洁,稀世罕有,叫人见猎心喜。
“在下李瑾虚,乃是李淳朝之孙,斗胆一试,抛砖引玉。”李瑾虚站起身,自信一笑。
“这人谁啊,一上来就报家门,他祖父很有名吗?”方婳低下头,悄悄地问身边的宁久微。
虽然方婳自认为声音很小,可她常年军旅生涯早已练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声音穿透力极强,一时间连同主持的胡女在内,在场众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第66章 此婳非彼画
李瑾虚目露愤恨,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居然连祖父都没有听说过,哪儿来的陋民,简直不通文墨,粗鄙不堪,国之蛀虫!”
在场来参加斗诗会的皆是读书人,可居然没有一人觉得李瑾虚所说不妥。宁久微目光暗沉,眼底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不通文墨就是蛀虫?
李瑾虚鼓足了劲要炫耀才华,他腹中也确有几分墨水,沉吟片刻便脱口而出一首《松石赞》,寥寥四句技惊四座,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人挑战。
李瑾虚神情高傲地坐回座位,献宝似地看向郑意,却发现郑意的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双猴图,李瑾虚的气势顿时泄了下来,只能暗暗鼓劲,一定要把这幅图帮郑妹妹得到。
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幅画,虽然她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宁久微既然想得到它,人只要有了欲望,就会露出破绽。
她使计让方婳想来参加斗诗会,而方人生地不熟的,定会邀宁久微同来。她正愁不知如何激宁久微出手,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
宁久微就算再厉害不过是一介妇人,还能越过家学渊源的李瑾虚不成。
宁久微虽然觉着众人不敢挑战多少有几分是忌惮其身份,但也不得不承认李瑾虚才华确有几分,但也仅限于吟诗作对了。
接下来的时间,不管是琳琅的首饰,还是古朴的器物,郑意一次都没有出手,随着一件又一件稀罕的物品被拍出,场中的气氛一度达到了顶峰。
很快,华丽的展台便只剩下正中间那副气势磅礴的画作。
“什么嘛,就这样一幅画,虽然有几分不俗,但也算不上压轴品吧?”有人忍不住问道。
李瑾虚也在仔细观察,可他不管怎么看,这幅画都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甚至还没有他平日习作来的精巧,唯一可取之处只能说其气势伟岸,作画之人应当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将军。
“这幅画是我家主子偶然花高价得来,这幅画气势恢宏,笔触灵动,山上戏猴浑然天成,其艺术价值自是毋庸置疑,而更重要的是——”胡女顿了顿,环顾四周,脸上笑容扩大了几分,一字一顿地说道,“据说,根据这幅画能够找到一处宝藏,一处富可敌国的宝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精神皆是为之一振,只有少数人能脱离狂热,想到当中的蹊跷。
郑文温和的眼神中泛出淡淡的探究之意,“怕是贵主人无法从画中找到线索,才会拿来拍卖吧。”
胡女善听,哪怕场中一片嘈杂也能清楚听到郑文所言,闻言也不扭捏,大方地说道:“这位公子所言不虚,但我方敢保证,这幅画确实含有可抵一国的财富。”
“这幅画的作者乃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之人,他曾说过,此画是他最珍藏之物,得此画可得一国。”
得此画可得一国?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中顿时嘘声一片。
宁久微正想向方婳求证一些事情,却发现向来强悍的方婳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说的是我……”方婳周身气势都柔和了几分,“祖父曾说,我生下来就比一般婴儿重,母亲也是因此难产去世,我自小是见风长,不到一岁时已有五岁孩童的气力,父亲说我将来定会成为一位叱咤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
宁久微恍然大悟,原来此婳非彼画。
可这幅画一直被她珍藏在府中,为何会被胡人得到,方婳红了眼眶,目光中露出几分凶狠,“微儿,我要这幅画!你能帮我吗。”
宁元煜在一旁连连对宁久微使眼色,快答应她,快答应她!不然这个疯女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宁久微哪里不明白,神情一肃,正色说道:“嫂子你放心,这幅画对我来说如探囊取物,保管物归原主。”
宁久微方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做什么诗,谁的诗好,还不是由胡人商会说了算,四舍五入就等于她说了算。
想明白这点,宁久微通体舒畅,有种战战兢兢去高考,结果发现题是自己命的,卷子还是自己改。
宁久微命木李将一张纸条递给此次斗诗会的老板,不一会儿这张纸条就出现在了胡女的手中。
众人的情绪此时已经被胡女推到了顶峰,两眼放光纷纷问道:“这么名贵的画,不知这次贵商会想要什么样的诗词?”
“以这幅画的价值,至少得来一首骈赋吧。”
李瑾虚一脸自信,不管这次出什么题他都有自信拿下,哪怕让他现场做赋他也丝毫不惧。
胡女读完纸条上的内容,笑着说道:“各位稍安勿躁,此次的题目是,请各位作一首歌颂农民的——”胡女抬眸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眨了眨眼说道,“五言绝句。”
“五言绝句?”
“我没听错吧,歌颂什么,农民?”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又窃窃私语,五言绝句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在极有限的篇幅中要表达出意境,还要注意对仗。
还有这个题目,农民?众人歌功颂德的诗做的多了,唯独没歌颂过农民。
至于李瑾虚,脸色阴沉的都能下雨了,这胡人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吗,他刚说了不通文墨的皆是蛀虫,就来了这么一道题。
虽然梁国有些读书人读书种田两不误,但他一直认为读书乃高雅治国之事,岂能与种田等俗物纠缠,至于农民,有何好歌颂的。
他家的农户甚至连独立的户籍都没有,世世代代都是他李家的奴仆。
李瑾虚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满腹经纶竟然捉襟见肘,可看着郑意殷切的眼神,李瑾虚只好生生地将心中的憋屈压下去,开始绞尽脑汁歌颂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农民。
看着李瑾虚和许多才子眉头紧蹙陷入沉思,宁久微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憋屈?那就对了!
时下大多数农户都是依附于门阀世家的部曲,属于“贱口”,甚至不能和平民通婚。可也有少数自由民,这些农民可以读书识字,梁国甚至允许这部分自由民出仕。
若是能将这部分农奴演变成租用土地的佃户,也许——这将极大地解放梁国的劳动力,促使更多的人参军。
“这有何难,在下周舒,先献丑了,”一名瘦削的男子潇洒地站起身来,率先开口,“昨来菽稻满,今见麦陇繁。一笑复一歌,不知夕景昏。”
宁久微定睛一看,这男子竟还有几分面熟,却是令她心生厌恶的熟悉。
“好!”男子身边一群人纷纷拍手称道,“周大少好文采!”
原来是周天的长子,周巧然的兄长,周舒。
这首绝句通过极短的篇幅写出了田间的丰收景象和农民耕种的快乐,虽说有些想当然和浮于表面,但仍算得上是一首好诗。这周家的大房确是比二房争气许多。
见此情形,李瑾虚哪里肯让人抢走自己的风头,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朗声吟道:“耕犁千亩归,农夫起相贺。田中谷自生,苍生俱饱暖。”
“好诗,好诗!”
众人激动地鼓掌称赞。
“不愧是李公子,家学渊源名不虚传!”
“李公子胸有丘壑,此诗意境开阔,立意深远,是难得的佳作!”
宁久微:“……”
见宁久微被噎着了,方婳忙低下头询问:“微儿,这二世祖说的啥意思?”她听着挺正常的啊?
“媳妇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元煜得意洋洋地打岔,语音上扬,“李公子怎么能叫二世祖呢,明明是三世祖!”
方婳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对,三世祖。”
宁久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忽略两人关于二世祖的讨论,宁久微撇了撇嘴道:“那傻子的意思是,这地都是牛耕的,农夫什么都没做,这庄稼就丰收了,天下百姓都能吃饱了。”
宁久微被李瑾虚这首诗恶心得不行,若是没有农民哪儿来他顿顿膏腴,只知沽名钓誉,动不动就把天下苍生挂在嘴边,实际上为百姓做出的贡献远不如农民。
方婳听宁久微这么说,顿时眼露凶光。岂有此理,连她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她从不允许部下浪费任何一颗粮食,果然是个二世祖。
“微儿,我听你哥说你作诗可厉害了,你快去作一首,把他们都比下去。”方婳目光灼灼地看着宁久微,仿佛确定可以手到擒来般。
李瑾虚早在听到“二世祖”时就已怒不可遏,见方婳如此大言不惭,更是嗤笑一声,眼神高傲地看着宁久微,双眉上挑,发出无声的邀请。
郑意丝毫没有觉得李瑾虚的诗哪里不对,反而是意境宏大,包含了济世救民,时和岁丰之意,于是低眉一笑,温声说道:“王后娘娘素有才名,不作上一首吗?”
宁久微还未开口,宁久安竟然站了起来,怯生生地朝众人福了福,柔声说道:“小女斗胆一试。”
宁久安声音柔美,读起诗来有种娓娓道来之意,“虽不事农桑,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恨不相与忙。”
“好!”
“好诗,好诗!”
在场的才子很是捧场地叫好,有浪荡子见宁久安容貌清丽,径直问道:“姑娘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宁久安还是第一次被如此众星拱月,心中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傲,含笑说道:“小女宁久安——”
宁久安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开始起哄,方才的浪荡子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姑娘竟是王后娘娘的妹妹!难怪,难怪!”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化用的诗词出处:
1、东日漏微光,穷人起相贺:项安世《送范少约二首其一》2、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咏煤炭》3、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颜仁郁《农家》4、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白居易《观刈麦》5、昨来荷花满,今见兰苕繁。一笑复一歌,不知夕景昏:李白《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
第67章 大俗还是大雅
宁久安娇羞地低下头,眼中愤恨一闪而过,她不是什么王后的妹妹,她本该是王后!
宁久微听到这首诗也暗暗点头,不愧是宁家的孙女,总算这方面没长歪。不过和周舒的一样,两人作诗站的角度都是上帝视角,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高傲,但就目前而言,宁久安所作算是最佳。
宁元煜不喜宁久安过于柔弱的性子故而两人一直没有太深的接触,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首诗作的确实不错,宁氏族学名不虚传。
“安儿也是想为嫂子拍得父亲遗物吗?”宁元煜并未多想,径直问道。
宁久安眸色暗了暗,眼底泛起连主人都无法察觉的狠厉,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来抢我的东西,王上被你抢走,现在就连一幅画也不放过,这是我凭实力得到的,为什么要让给你。
郑意挑眉轻笑道:“宁将军,这是要抢自己妹妹的东西?”
宁久安闻言垂眸不语,明显是默认了郑意这番话,凭什么谁都可以欺负她,为什么就连自己的家人也要欺负她。
方婳冷哼一声,作势就要拔剑,要不是在城中不便带戟,她定要一戟将这些聒噪之人放倒,这幅画何时变成宁久安的东西了。
宁久微握了握方婳结实的手,心中有些惋惜。
其实她真的不会作诗,甚至工作后能完整背下来的诗也只剩下九年义务教育的了,所以她才专门出了这么个题目,既能扬长避短,又能讽刺李瑾虚。若是宁久安念在亲情,能将这幅画让给方婳,她自会千倍万倍地补偿,毕竟这幅画虽然对方婳意义非凡,但对其他人来说与废纸无异。
宁久微安抚好蠢蠢欲动的方婳,施施然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卫九灵,也作了一首诗,请各位多指教。”未免麻烦她不想暴露身份,再次启用了自己的小号。
李绅大大实在不好意思,就这首诗她记得最清楚,只好拿来一用。
宁久微朗声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个声音清冽如泉,又如玉石相击般琅琅动听,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场上数百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谁都不作一声。
待宁久微念完,场中足足安静了一息的时间,直到众人突然爆发出阵阵笑声。
“哈哈哈哈。”
“哈哈哈,这也是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