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可他却又笑起来,挺促狭的样子。
“还有什么”旁边人当然要问。
秦未平嘿嘿地笑着,欲言又止,自得其乐了半天才说出来:“……内子欧洲派头,习惯不穿胸衣的。”
众人哄堂,有人玩笑着替他开解:“这就是他们不懂了,这明明是好莱坞派头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没错没错,黄柳霜就是不穿胸衣的。”
言罢,眼光瞟到钟欣愉这里来,又跟上一句,“是我们胡说八道了,钟小姐可别介意啊。”
钟欣愉笑笑,摇摇头,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介意。
那一刻,她只是看着秦未平。此人近视度数不浅,稍微侧一点就显出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后面的那双眼睛。
此后几个月,聚餐、打麻将,秦未平样样都没落下过,与同僚相处融洽,在顾问室里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于是,就连“耶鲁”都不好意思再找他的茬,揪着 CP 的问题不放。
然而,这其乐融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到了那年秋天,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以及新上任的驻美公使来此地看望他们,在饭店里摆了几桌酒席。
开席之前,公使站起来讲话,自我介绍也曾是留美学生,说自己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政府的援助,而后引用了《战国策》里的一句话,说:“这就叫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在国内战场上或许不敌匹夫,但在此地却是大有作用。你们得记着,我们是替民国征战最远的一支军队。”
到底是文人,话说得实在漂亮。众人鼓起掌来,好像还真有那么点身为战士的骄傲。公使也态度亲厚,最后还每人奉送肖像照一张,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钟欣愉听着,看着,却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广州与武汉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士兵伤亡数十万,平民多被屠戮,而且还失去了最重要的国际物资补给线。
比如,美国这里的一家电台正演播科幻小说《世界之战》,别出心裁地把剧情当作新闻放送,结果很多听众信以为真,到处传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开着汽车逃出城市,差一点引起恐慌。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 1938 年的 10 月。
战事惨烈,财政羸弱,所谓援助似乎被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对美国人来说,彼岸的战争甚至还不如一场广播剧来得真实。他们就像一群云端的神仙,看到下界凡人厮杀,至多不过发出一阵唏嘘罢了。
酒席之后,众人散了。
程佩青叫钟欣愉坐他的汽车走,两人上了车,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公使送的那张照片,睨了一眼苦笑:“这人是把自己当成电影明星了吧……”
这话,钟欣愉知道自己不合适接,只跟着笑了笑。
程佩青却又道:“还什么过河卒其实不就是讨饭么……”
这话,他也只能对她说了。
钟欣愉甚感安慰。至少,程先生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可又觉得遗憾,所谓争取援助的任务久推不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也是在那几天,秦未平却展现出了他“向上社交”的功夫。
最先攻克的是公使,据说极爱打牌,哪怕在此地公干,也难免要开几回麻将。
而每次作陪的那三个人都是秦未平给他凑齐的。
据那些陪客透露,老秦在麻将桌上十分健谈,说自己对于赌是很有些家学渊源的,他家从曾祖那一辈开始,就在平遥城的牌九麻将馆里赫赫有名。搞得别人都当他牌技了得,可当真打起来,却是他输得最多,输到家都不认得。研究员每个月不过四十几块美元的薪水,他一大半花在牌桌上了。
有人揶揄,说:“老秦你这家学渊源好像也不怎么行啊”
他倒也无所谓,哈哈笑着自嘲,说:“祖上本来是做钱庄生意的,这不就因为打牌么,到我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给公使送钱,私底下说:“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得太假,着实难为他了。”
不管是哪一种,听了这些叙述,其他研究员全都刮目相看,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秦”居然还是个马屁精。大家或不屑,或好笑,直到后来发现这马屁还真让他拍上了,而且不光是公使,还有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
全权代表只是临时逗留,住在麦克弗森广场上的一家豪华饭店里。公使过去述职,常带着老秦一起。后来出去办事,也总是老秦在他们旁边贴身陪伴,结束之后还要把二位分别送回下榻的地方。
起初大概只是为了公务,接触得多起来,便有了些私交。
代表是上海人,生在一个极其西化的家庭,且留美多年,平常总是讲一口漂亮的英文,遣词造句很文雅,有上流之风,哪怕是与中国人交流,也不太喜欢用国语。
虽然大使馆与顾问室里都是留学生,但大多是二十几岁才考出来读书的,英文程度限于学问与工作的范围。论文可以作,开玩笑、拍马屁却很难应对自如。
秦未平是个例外。大概还是占了娶美国太太的好处,他的英文说得极好,又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眼色。
有同僚上班路上看到他,说他专门候在那家豪华饭店楼下的咖啡室里,就等着代表下来,用早餐的时候能聊上几句。或者下午茶歇时间,他跑到大使馆下面的花园里吸烟,“凑巧”碰上代表,两个人又聊起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公事房开着窗,不时传进来哈哈的笑声,十分投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