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推测不无道理。倘若对方是个正经人,娶个华人太太等于自绝于原本的社交圈子,不管是生活还是职业,都会大受影响。倘若对方不是正经人,钟小姐又没什么财产,显然也没必要跟她走到结婚的那一步。到底都是学经济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些传言,就连钟欣愉也听了个大概。她庆幸程先生不在,否则势必会过问,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
其中的利害,艾文应该也是知道的。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比朋友多那么一点。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二月,日军登陆海南岛。
三月,南昌失陷。
到了四月份,程佩青一封电报过来,要钟欣愉到纽约去协理桐油公司的事情。
与她同行的是秦未平。
他们在火车上坐一个二等车厢,位子是面对面的,总要讲话。为避免尴尬,钟欣愉随身带了一本侦探小说到车上读。
可列车启动不久,书才翻了几页,秦未平便开口与她搭讪,没头没脑的一句:“钟小姐知道的吧,中英平准基金开始运作了。”
钟欣愉看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为了维持法币汇率,重庆方面向英国举债 1000 万英镑,在香港设立了一支中英平准基金,这个月正式开始运作。这对研究员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闻。
秦未平却继续道:“你写过一篇报告,是关于法币汇率的。”
钟欣愉怔了怔才问:“……你看过”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还记着。尤其是秦未平,应该是不知道的。她把报告交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加入顾问室。
但秦未平只是看着她点点头,不作解释,也不评价。
她猜他大概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且对话到此为止,便又低下头去读书。
可秦未平却又问:“你真的认为,日本人用联银券替代法币的计划不会成功”
钟欣愉再一次抬起头,意外这人还真读过,吃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只好简单把文中的思路给他说了一遍。
自发行之初,民国政府便规定法币可在各大银行换取外汇,哪怕战时汇率下跌,在平民心中仍有不错的信用。为了吸引沉淀在民间的存量法币,日方也规定了联银券可以一比一换取日元。虽然这一兑换规则是有限制的,但钱商们一旦嗅到利润的气味,总会想出办法做起套利交易。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跟她当初预测的一样。在过去的一年里,不断有人将法币私运到华北去换联银券,再换成日元,再带着日元到日本换美金,最后回到上海用美金买入法币,由此完成一个循环,利用各地黑白市场的利率差,赚取其中的汇兑收益。
就这样,虽然法币的汇价一直在跌,却在日占区久禁不绝。日元也因为在本土被大量卖出,而跟着法币一起不断贬值,颇有一种要入地狱,就一同入地狱的架势。情况甚至严重到在日本国内引起恐慌,报纸上关于“圆安问题即”円安“,日元贬值的意思”的报导连篇累牍,大都在疾呼战胜国的货币怎么可以不及战败国
“你怎么知道的”秦未平蹙眉,思索,却又带着点笑容,“顾问室定期收到翻译过来的日本资讯,但大都集中在军政方面,经济上也从没跟联银券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过。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啊……”
不管他是揶揄,还是真心赞美,钟欣愉仍旧平淡地回答:“华盛顿日本大使馆附近有个文化联谊会,附设书店,可以买到最新的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
“你懂日语”这下轮到秦未平意外。
“只会一点点,为了看资料现学的。”钟欣愉解释,不想引起误会,好像她瞒着其他人在做什么要紧的研究。顾问室里一向很忌讳这个。
秦未平却全无所谓,仍旧关注在那篇报告上,又问:“但黑市真的可以达到那样的体量吗”
事实已经给出了答案,钟欣愉只是反问:“你多久没回国了”
“那真的是很多年了。”秦未平笑起来,猜她准是想到了他履历上那一排美国学位。
钟欣愉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老秦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没了那种中年气,显得安静,敏捷,甚至连目光都变了。他是真的读过她写的东西,也是真的想跟她聊一聊那篇报告。
于是,连带着她也变了,竟然没有一笑了之,一环一环地给他解释,租界里的各路游资,犹太帮,宁波帮,温州帮,甚至还包括在虹口小东京开两替店的日本人,那个她曾经熟悉的地下世界。他认真地听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钢笔,找不到纸,便随手拿过她那本小说,在扉页上写写划划,一点不跟她客气。
两人甚至都没注意到火车已经停了站。窗外阴霾,就快下雨了,车厢里亮着灯。月台上有人经过,隔着玻璃看见一对男女聊得那么投契,但一定猜不到他们在谈什么——几千公里之外,蚁群一般的钱商们,不可计数,不可控制,却又都遵守着一条铁则,铜钿。
等到全部讲完,秦未平叹服,把笔往台板上一掷,看着她问:“那接下去会怎么样”
“去年十一月,大藏省已经下过命令,用军用票收回日元,但效果不大。接下去,他们应该会彻底切割联银券和日元之间的比价,实行浮动汇率。”钟欣愉回答。
秦未平却道:“这结论你报告里已经有了,我是问,几时”
钟欣愉语塞,觉得这人是在跟她抬杠。她其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用了模棱两可的表达:“快了,可能就在这几个月。”
“快了是多快”老秦却像是非要逼出一个确切日期似的。
“第二季度。”简直就是中了他的激将法,钟欣愉终于说出来。而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