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偶尔,她从资料和打字机上抬起头,恍然不知年月,错觉光阴好像被无限拉长,公事房里的一天,世上已是千年,只剩下她一个人。直到看见墙上那几面挂钟,其中之一调的是中国的时间,才意识到农历虎年已经过去了,这是己卯年的正月初一。
法币挺过了 1938,和她所料的一样。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张五块钱,对着那张钞票上的孙中山说:新年快乐。话说出口,却又笑起来,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巧合,抑或是命定。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接到门房打上来的电话,说有人找她,正在楼下等着。
她只当是递送材料的邮差,撂下听筒,顺楼梯下到底层,一直走到门厅那里,却没见有人挎着绿色邮包。
当时是傍晚了,外面很冷,天已经黑下来。
她正想去找门房问,听见有人叫她:“欣愉……”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人从休息室那边的沙发上起身,朝她走过来。他栗色头发,蓝眼睛,很高,也很瘦,身上穿着大衣,好像还带着户外的冷气。
黄铜吊灯的光照亮他的脸,门厅里还有其他人进进出出,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相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van!”她开口道,也是轻轻地,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他们走到一起,又慌手慌脚地去找一个角落,为了不碍着别人的路。
不等站定,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你了。”他跟她讲汉语,目光没有一秒离开她的脸。
“什么”她没懂他的意思。
“我看到你了,”他重复,低头笑了一下,还是从前腼腆的样子,“在报纸上,桐油借款的新闻,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她简直不敢相信。报纸上根本没提她的名字,照片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她站在后排角落,太小太小了,就算用上放大镜,大约也只能分辨出黑白灰的点子。
但他就是看到了,一眼认出是她,不由分说地赶到华盛顿,四处打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拥抱在一起,毫不介意周围人的侧目。年少时那一小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包括最后分别时的不愉快。
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坐在唐人街聚贤楼的小包厢里,屏风上的图案映到他们身上。外面在舞龙,鞭炮一串串地炸响,忽然就有了新年的味道。
艾文告诉她,自己现在住在纽约,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研究所里读一个历史方向的博士学位。
钟欣愉笑起来,像他这样一个人,淹没在故纸堆里,读那些遥远的故事,实在是太合适了。就像从前一样,她忆起杰米的书房,以及他们躺在烟榻和地毯上看书的时光,当时的情景竟还历历在目。
她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在上海读书,在宾州读书,到华盛顿来做事,简单到乏味的地步。
但是没关系,他们半斤八两,互不嫌弃,也无所谓有没有话讲,反倒是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地聊下去,甚至抢着说起来。汉语,英语,洋泾浜,这一顿饭上说的话或许比她几年以来的都要多。
当晚,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距离顾问室或者她住的地方都很远,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经济上的缘故。但少爷到底是少爷,并不介意把穷说出来,他简单地向她说明:“我现在自己生活。”
她点头,又笑了。是因为这奇特的反差。过去,有十几个中国仆佣照顾他,二十四小时不断人,美童公学的校服一丝皱纹都没有,胸前别着异常精美的印度绣徽章。现在,他自己生活,大衣袖口有磨损的痕迹,衬衫领子洗得很干净,但显然没烫过。她觉得很好,这些细节让他看起来像个落拓的诗人。
第二天一早,他不得不走了,是为了赶回纽约工作。
她一直送他到月台。临上车前,他这样问:“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
“当然。”她坦荡地回答,也许太坦荡了。
“我是说……”他却调开目光望了一眼即将出发的火车。
来得匆忙,没带剃须刀。她看到他腮边浮起青色的胡茬,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了。还有,那一段未曾开始的恋爱或许并没有被遗忘。
她一时怔忪,又说了一遍:“你当然可以来看我。”
他笑了,再一次拥抱她。个子高了那么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带离地面。温暖的呼吸喷在她颊边,那感觉与周遭的残冬形成鲜明的对比,叫她情不自禁地流连其中。
直到火车鸣响笛声,列车员吹着哨子最后一次提醒。他不得不上车,被其他人赶着往里走,走了一截,又凑到窗口来看她。
她笑起来,迁就着他似地,在月台上跟着走了一段。列车的速度快起来,车厢带起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围巾。忽然间,她又有年少时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演电影。
重逢,离别,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脚下是个圆台子,好让摄影机拍下旋转的画面。
她想要倾情投入其中,却又觉得一部分的自己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着这一幕幕,脸上带着疏离且冷嘲的表情,说:你啊你啊。
隔了两个礼拜,艾文又来了一趟华盛顿。
从纽约到这里,将近三百英里。他礼拜六坐通宵火车过来,礼拜日待一个白天,夜里再回去。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一起出去吃饭,吹着初春的冷风在外面散步。
大约是进进出出被看见过,又或者是因为平常那些电话和电报,同僚中间很快在传,钟小姐交了男朋友。但他们都不认为她会结婚,甚至觉得她可能是被人骗了,因为对象竟是个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