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段落很难,孩子们的声音稀疏下去,只有其中一个男孩例外。不管被抽到哪一段,他总是用一种稳定的语速和声调背诵着。
那其实是个很瘦小的男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剃了个近乎于光头的发型,头皮上只余极短的青茬,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显得比身型成熟许多。
主持人也注意到他,把他拉到话筒近旁。稚嫩的声音通过放大,在整个会场里回荡着。台下人给他鼓掌,有更多人举手,想要找出一段更难的,来试试他的本领。
森山也看着他,下颌微扬,蹙眉。钟欣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森山随即举手示意。侍者以为他要捐款,麻利地把书拿过来。他却没接,与之耳语。一句话说完,侍者呵腰点着头,又返身跑到台上,转告主持人。
主持人欣喜地在台上宣布:“感谢巴川造纸的森山先生,我们今日全部的捐赠目标已经达成了!”
孩子们鞠躬致谢,所有人都看向这里,拍着手。
森山却笑了笑,低声对林翼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再难为那个孩子。”
林翼竟也会意,说:“是因为他那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的眼神吗”
森山看着他,问:“你也经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翼摇摇头,笑答:“我没父母,也没进过学堂,我读的书都是自己印的。”
森山也笑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除了两人之外,大约只有钟欣愉听见了。她旁观着,却觉得森山脸上的笑容似乎与以往不同。
林翼会把这场戏演到什么样的境地呢她不禁有些好奇。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本愿寺的孩子们走了之后,台上又有歌手演唱,舞池里有人跳舞,酒水被一瓶瓶地开启,散到宾客之中。
钟欣愉看着,估算着时间,正想与林翼说话,先开口的却是森山。
他招手叫过自己的随从,又对林翼道:“我那里有一副陈焘的画,林先生是见过的。”
“对。”林翼点头。
“阿吉不认得中国字,或许会弄错。麻烦林先生跟他一起跑一趟,替我去找一找,我想拿过来捐了拍卖。”
林翼迟疑,看了一眼钟欣愉。
森山又道:“钟小姐留下,陪我说说话。”
那是一种客气的,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弹指之间,对话停滞。
林翼知道不对,钟欣愉也知道,但让他离开本来就是她的计划。
“你去吧。”她笑着说,走到他身边,垂下的手与他短暂地交握。
森山也说:“很近的,快去快回。”
“好……”林翼应了声,和随从一起走出了影戏院。
不曾回望,脑中却还是钟欣愉最后的表情。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摆臂时在西装口袋那里感觉到一段小小的硬物,他伸手进去摸索,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把她一直藏在衣服贴边里的裁纸刀。
下一秒,他转头,看了一眼森山的随从。那个叫做阿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黑白和服,袖着手。
影戏院内,森山走到角落里,找了张沙发坐下,并不看钟欣愉,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就像在召唤一个孩子,或者宠物。
这个温和的动作让钟欣愉战栗,但也只是心里的战栗而已。她走过去,坐下。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森山开口。
和着周遭的音乐与酒香,她如坠冰窟。
“我查过你们两个……”森山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笑。
“查到什么了”钟欣愉反问。一瞬竟也泰然,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玩二十一点输了钱就会气急败坏的孩子,她愿赌服输。而且,现在还没到牌局结束的时候。
“我本来只知道他不是,”森山看着她,竟觉得有趣,“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不止如此……”
“什么不止如此”钟欣愉经受着他目光的检阅。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森山重复林翼方才说过的话,“他根本没有过那种被当作展览品的经历,在孤儿院待过的人是你,你告诉了他这种感觉。法币的调色也是你教他的吧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奇怪,他对颜色的判断只有在法币上是完全正确的,到了其他地方就破绽百出。还有公共租界那个华探长,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么巧就失踪了,新闻今天才登在报纸上面……”
他不是,但你是。钟欣愉辨出这言下之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你会拿我们怎么办”她轻声地问。但绝对不是哀求,她知道哀求没有用。
森山不答,反过来问她:“他是哪方面的人重庆军统他怎么说服你替他们做事你才是那个有真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屈居人下”听起来倒好像在为她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