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你告诉鹤原了宪兵队的人在你住的地方等着他”钟欣愉又问,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里可能发生的事。

  森山笑起来,摇头,像否认,又像失望。似乎在说,女人啊女人,为爱昏了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看不清。

  钟欣愉忽然清醒,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他是不会告诉鹤原的,他这样的人不会承认自己犯错,今夜对林翼下手的应该只有那个随从。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那我呢”她问,好像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同伙。

  森山满意她的态度,说:“你到我的画室里去,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我们可以做出最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美钞。”

  “美钞”她疑惑。

  森山望了一眼影戏院里人,说:“你以为我真的想帮他们做事吗这只是一群穷疯了的战争狂而已。等到仗打完了,中国或者日本,没有任何一方会赢。但这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只是想做美钞,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她不解,或者说做出不解的样子。时间分秒流逝,她只是在等。

  “你真的这样想”他反问,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忽然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让他想起了楼小琼

  但她不是楼小琼。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看着他说,“不是钱,而是自由,一切都可以做的可能。”

  这句话叫森山笑起来,却又蹙眉,怀疑,许久才说:“生命实在神奇,你真的跟我很像。”

  “如果不像呢也把我除掉吗”钟欣愉反问。

  “你会让我失望吗”他亦反问。

  “不会。”她回答。

  他又笑了,再一次满意她的态度。

  “你也在孤儿院待过吗 ”她又问。

  森山摇头,静了静才开口,像是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孩,他生在马来西亚的种植园里,那里种棕榈树,出产棕榈油。父亲给英国人做工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小小的天才,很早就学会说话,汉语,英语,当地的方言,还喜欢在地上画画,蔷薇,蒲桃,犀鸟,各种各样的蝴蝶。英国人觉得稀奇,父亲就把孩子给了主人,养在沙捞越的大房子里。主人教孩子读书,学各种语言,画油画,带着孩子到处旅行,给他的绅士朋友们表演……他居然会背诵《伊利亚特》,他的笔触有几分维米尔的风格……”

  森山学着那种夸张的英国绅士的口音,神态,语气,惟妙惟肖。

  “后来,孩子回到种植园,对父亲说,他想回家。但父亲离他很远,弯着腰,恭敬地朝英国人行礼……”

  森山起身,学出那个姿势,谦卑,麻木,同样惟妙惟肖。

  “主人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还是他旅行中遇到过的那些绅士”钟欣愉问。

  森山却无所谓,只是弯起唇角,望向远处,淡然地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种植园烧了,孩子逃走了,无影无踪,就像一只鸟。但所有的经历都有其意义,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钟欣愉听着,想象着那个画面——逃走了,无影无踪,像一只鸟。她也曾这样想过,无数次地。

  所幸,时间已将近午夜,台上开始准备为天皇的生日祝酒。主持人请上来宾中的名流,赤木倾之也在其中。

  钟欣愉站起来,从身边经过的侍者托盘上拿了两杯香槟,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森山,而后挽起他手臂,朝那里走过去。

  森山侧首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觉得有趣,生命或许真的就是这么神奇。

  但也是在这个时刻,天花板上悬挂的枝形吊灯闪烁了一下,而后跳了闸,整个影戏院黑下来。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疑惑的声音,爆炸已经发生,震动的气流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巨响之后,只剩下一丝细线般的啸鸣。到处都着了火,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开枪,有人舞成一团又一团疯狂跳动的烈焰。

  钟欣愉被冲击波掀翻在地上,森山就在近旁,不知道伤势,只看见他还在动,正弓身爬起来。

  还是太远了,她想,没有别的念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拖住他,与他缠斗。

  火光中,她看到他的脸,瞳孔放开,与其说惊慌,更像是好奇。他是个疯子,直到这时仍旧自信控制着一切。

  “知微,你真的没让我失望……”他竟这样对她说,而后一把扣住她的喉咙按到地上。

  “我不是……”她回答,其实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无力地踢踏。

  颈骨几乎碎裂,她感觉到腹部的剧痛,手探下去摸到扎在那里的一片碎玻璃,应该是某一只樱花牌啤酒瓶的残骸。

  她把它拔出来,举高,猛刺,利刃没入森山的颈侧,几乎毫无阻力,起初只是割开一个白色切口,她甚至可以看到皮肤之下溶出的脂肪,而后鲜血涌出,喷溅在她脸上,扬起血雾,带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森山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摸索着,像是要堵住出血的地方,又好像是因为喘不过气,只发出潮湿粗嘎的杂音。他咳嗽,笑,又喷出一口血。

  她看着他,几乎丧失知觉,但还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向身后的大火。

  那是白磷和汽油,藏在樱花牌啤酒瓶里,不确定有多少,全都静静堆叠在那一座金字塔的底端,直到被推倒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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