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秦未平却笑着回忆:“那时候,顾问室里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钟欣愉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
“37 年刚开战的时候,他们说国土沦陷得太快,超过三分之一的通货沉淀在日占区,法币肯定要崩了,但后来呢”
钟欣愉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但后来没崩,”秦未平果然自问自答,“再到 39 年的夏天,中英平准基金眼看就要见底,又有人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轻轻笑起来,靠江堤站定,望向夜幕初降的水面。
“后来还是没崩,”秦未平却无所谓她捧不捧场,继续说下去,“然后是 40 年,汪政府成立,又是恐慌性的抛盘,都说不行了,肯定要崩,但后来呢”
钟欣愉听着,终于开口道:“后来还是没崩。”
“对,”秦未平点头,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远眺,“那时候都以为它坚持不到最后,但它还是做到了……”
不知说的是钞票,还是这个国家。
“这就是我们的意义。”他对她道。
钟欣愉忽然沉默,整个人异样的安静,脑中却是汹涌的思绪。
我们。
她想,这里面有秦未平,有程先生和严教授,有欧师傅,沈有琪和董家乐,甚至也有阿渡,阿念,思承,这些幼小生命带来的希望和安慰。以及她,还有林翼。
我们,这里面有每一个人。
“谢谢。”许久,她才又开口。
“是我应该谢谢你。”秦未平却也这么对她道。
就这样,她与老秦在江边道别,独自去往血巷。
只因为心里仍旧是那个念头——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却更加确定他还活着。
她从未如此确信他留下的线索,In gold we trust,以及常兴说过的,那块阴沉木送去了 Lion Ridge。
脑中甚至已经是它横陈在那个房间里的情景,她一进去就能看见,可以把手放在那上面抚摸。时隔多年,她还记得那种光洁的,冰冷的,石头一样的质感。她一路上都在想。
她朝那里走着,跑着。直到看见那条熟悉的小路,沿街的酒吧和跳舞厅差不多都重新开业了,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
只一瞬,就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女子银行做事,在沪大读书的时候,下了班,或者放了学,先坐电车,再走路,到这里来找他。
幻象好似蛛网,她不敢惊扰,走着那时的每一步,转到后巷,顺防火梯爬上去,跑过走廊,推开那道门。
而后,幻象破灭,她发现自己站在那个废弃的空房间里。
整条路上大概只有 Lion Ridge 没有亮灯,周围莹绿与艳粉的颜色弥漫进来,闪烁着,变幻着,投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下了。她颓然,直到看见砌进墙壁里的那只夹万,原本放在那里的家具已经没有了,它裸露在那里,但柜门是关着的,严丝合缝,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忽然想,洗劫这里的人看到一只保险箱会怎么做打开它。哪怕不行,也会把它从墙壁里凿出来。它留在原处唯一的可能,是它本来是开着的,空的,毫无价值。
但后来,它又被关上了,严丝合缝。
她走过去,跪坐在地板上,伸出手。房间没有灯,只能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看不清旋钮上的数字,却还是拨出了那串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密码,本能般地。
136,587,轻微的机械声之后,门开了。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忽然斜照进来,照亮保险箱的内腔。
成卷的钞票没有了,金条没有了,那只糖果匣也没有了。里面只有一张船票,上面压着那枚戒指。
他活着,他回来过,他给她一个选择。
第124章 南冥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那张船票的目的地是香港,船期已过。
只差几天,但还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