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来了……”他只是道,只是吻她,眼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她一定会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感到窒息,却又觉得这便是她的空气。
自那一日起,钟欣愉和林翼谈了好一阵的恋爱,是因为不愿跟周围的人解释,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这么做。
他们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男女那样约会,一起吃饭,散步,跳舞,看电影,或者只是躲在他店铺楼上的房间里。唐楼的格式与血巷有些相似,房间的窗户上同样装着百叶帘。但南方的阳光穿透进来,看起来却又与上海的不同,微微带着些暖色调,在两人身上投下特别的光影。他们不辨晨昏地做爱,而后静静相拥,过完那一点浮生偷闲的时光。
离开同风轩,她还是回到罗便臣道的宿舍里。
林翼每天早上过去接她,陪她把阿念送到幼稚园,阿渡送进学校,再陪她走到文咸东街的中国银行上班。
一开始,阿渡和阿念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人,非得挤在她们三个人中间。
但他时常去接她们放学,把她们带到他店里去。阿渡做功课,他教阿念写字,有时还教她们画几笔画。
总是国画小品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但教法不像齐师傅当年那么古板。他给她们预备了各自的毛笔,从不吝啬颜料,随她们涂得满纸斑斓。
他也问阿渡学校里教些什么功课,告诉她说自己没有上过学。阿渡惊讶,因为他写得那样一手好字,又兼同情,便也开始教他,给他看她的课本,给他讲学校发生的事。
等到钟欣愉下了班,便会走路到中环他店里,每次都能看见他们在一起,三个人,一只猫,画画,写字,讲故事。
她喜欢在门口站上片刻,静静看着。她其实早知道他们会合得来,但还是意外自己竟然真的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
1946 年底,他们在香港办了婚礼。
那位侨领自认为是介绍人,中行香港分行的郑经理给他们证婚。
现成的婚书到处都有卖,比从前的更加精美,有彩印的底色,上面是鸳鸯和并蒂莲。
但林翼却特为去定做了一个卷轴,还是齐云斋的样子,还是那一句——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此证!
他们又一同把名字添进去,林翼,钟欣愉,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签名,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最后盖上红印。
他写着,侧首看她一眼,无声地笑。她发现自己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回不是写着玩儿的了。
他们在酒楼摆了喜宴,是照香港本地的规矩,客人们下午就来了,摆开桌子打麻将,一直打了大半个晚上才开席。她穿大红绣金的褂裙,他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一桌一桌地敬酒。
等到席散,他喝多了,醉卧在床上。她支肘在旁边看着他,或许也是酒精的作用,只觉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起了少时的性子,食指描过他的眉眼,逗着他问:“从前那张婚书呢”
“烧了……离开上海去日本之前……”他回答,睁开眼在灯下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好像立刻就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黑夜寂寂,他一个人,嘶一声划亮一支火柴,引燃那副卷轴,火焰蜿蜒成一条金线,一点点吞没他们的名字,卷曲,化灰,成烟……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用盖头蒙上他的眼睛,隔着那一层丝绸吻他。
他抱住她,处处感受着她的存在,喃喃地问:“是真的吗”
“是假的,”她骗他,“等你酒醒,睁开眼,我就不在了。”
他已经大醉,却还是不信,在她耳边说:“欣愉,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1947 年的春天,钟欣愉发觉自己有孕,找医生一查,竟然已经四个多月了。
本以为绝不可能,因为她年纪不轻,而且受过伤,很长一段时间身体很差,月经一团乱。
得知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林翼,阿渡,阿念,甚至还有几千里之遥的沈有琪。倒是她自己不以为意,照样每天上班下班,还辅导阿渡考了中学。
又过了四个多月,她生下一个男孩,起名阿升。
分娩也是在玛丽医院,从前肺科医生说她好运,现在产科的也这么讲,三十五岁的头胎,生得这样顺利。
从产房里出来,她看到所有人都在,阿渡,阿念,还有林翼,抱着那只小小的襁褓,又哭又笑。
大约还是因为杰米的教诲,她从来不信运气,直到那时,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运道好,比跑马厅头奖,血巷吃角子老虎机上的 Jackpot,抑或是交易所里隔夜大涨的期货,都要好运。
也是在那一年,有琪生了第二个孩子。两人隔着几千里互相寄照片,写信抱怨小毛头夜哭,喂奶有多痛。
但这些事,说过就忘了。阿升早上醒得早,林翼总是会把他抱出去,教她多睡一会儿。待她起身下楼,见他抱着孩子,总也不厌地看着,轻声拖着长音说:“爸~爸~,叫爸爸,爸~爸~。”
她忽而想起从前,父亲也是这样逗她,眼泪像是要沁出来,却又偏要笑他傻,说:“才几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讲话”
他竟也羞赧,但笑不语,只是走过来,也抱着她。
她却又一次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从前总是说“我这样的人”,说他没有生日,没有父母,死了便是死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和她一样,从未奢想,却还是过上了这样的生活,琐碎,平静,却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