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所有人也都没想到,共产党居然调了足够的银元到上海,想兑多少都有,银行又一次通宵办公,一直兑到没人想兑为止。就这样,共产党进了上海,人民币也进了。
不久之后,钟欣愉在香港分行看到新钞。
新钞上印着发钞行的名字——中国人民银行,据说是由华北、北海、西北农民银行合并成立的。她还记得在重庆看到过的那些土纸印刷的边区币,那上面就曾有这些银行的名字。
还有印刷的年份——1948,也就是说,早在渡过长江之前,第一套人民币已经印出来了。
她不禁觉得,这一次真的是不同的。没有人再说什么时间紧迫,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金融是一国之本的道理,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的计划。
紧接着的那几个月,蒋政府败退,飞往台湾,临走抢运了中央、中国两行国库里的黄金和美钞。
那几年,中行香港分行的业务做得很好,资产已经有港币六千多万,自然也被他们打算好了,电报一封封地追过来,下令郑经理立即停业清算,带着所有行产赴台。
但郑经理没有回复,只作不知。隔了一阵,那边干脆派了代表过来商谈。
郑经理推搪,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行里收到夹了刀片的匿名信,罗便臣道宿舍门口有陌生人守着,看见行员出来,就一路跟在后面。
这作派和手法,钟欣愉是熟悉的,她一直知道香港也有军统的站点。
形势到了这个地步,郑经理干脆关照家里人放了消息出去,说他突发急病,住进了英国人的医院。其实却在办公室搭了一张行军床,每天锁着门,通过电话办公,召集董事开会,抢着时间把行里的钱散出去。
全行上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实情,钟欣愉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不惹眼的一个。
在别人眼中,她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女人,有家有口,还大着肚子,每天由先生开着车接送上下班。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执行董事会的决议。
先是筹建中行大厦,在中环德辅道买下一块地皮,立即与打样行签好设计和建筑合同,建材、设备一样样采购起来,全部用的现金。
行里剩余的资金即刻放贷给在港的中资企业,其中最多的,就是内战那几年设备原料滞留,借机开起来的纺织工厂,这时候已经发展到了 100 万枚纱锭的规模。
那一阵,她白天在银行上班,夜里和林翼出去交际,打牌,吃饭,跳舞。去见侨领,见那些在香港开厂的华商,聘律师,起文书,外面人看着,也只当是她陪着先生谈书画方面的生意。
等到全部办妥,郑经理的“病”才好了,出来见台湾派来的代表,把地契、合同、账册,全套摊在桌上,实话实说,钱都花完了,行里账上没现金。此时非要他去台湾,便是一系列的官司,牵连到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利益,港英当局大概第一个不答应。代表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作罢,离开香港回台湾去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钟欣愉便进了医院,第二次分娩。这回是个女孩,起名阿时。
休完产假,她再回去上班。行里人都知道了,说你先生怎么同意的太冒风险了。
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其实也就跑了几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同事以为她不懂,给她解释,说虽然港英当局对华人带枪限制极严,但本地也是有帮派的,什么都能搞到。你们这么做,其实就是在赌台湾方面敢不敢公然下手。
但她仍旧笑着,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并非轻描淡写,而是她真的这样想。与她和林翼曾经的经历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这其实就是秦未平安排她到这里来的原因。
不止一个两个,香港也有。
1950 年 1 月,英国政府承认了新中国。
也是在那个月,中行香港分行通电全国,宣布接受北京总行的管理。
紧随其后的,是中行在东南亚各国的分行与办事处,缅甸、印度、新加坡、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以及香港其他十几家中资银行,也都发表了起义通电,声明保护行产,听候人民政府的接管。
同年 6 月,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出兵援朝,美国对中国实行金融封锁,财产冻结,物资禁运。从那时起,这些散落在海外的机构便成了中国进行国际间资金划转的唯一途径,仿佛哨站。
也许还是那句话,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在每一处。
1951 年初,中环德辅道上的中国银行大厦落成,是当时香港最高的建筑。
那一年,香港分行的职员不满百人,只占了两个楼面。新华社香港分社,以及中国保险、中国外贸、中国航运在香港的办事处,也全都迁进了这座楼里。
钟欣愉分在七楼,做外贸融资,结算,也做侨汇,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绕开封锁和禁运,把钱、原材料和关键设备弄进来。
此后两年,朝鲜半岛上打仗,香港也乱了一阵。到处都在传,此地的局势或许也会有变。许多人移民出去,地价跟着往下跌。
林翼却在用书画生意上赚到的钱买楼,石阶路,荷里活道,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买过去。
刚开始有人看笑话,说这下肯定套住了,血本无归。等到仗打完,局势逐渐稳定,地价重新涨起来,又都说他运道好,眼光好。
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其实无关眼光,只是因为他们把此地当作家园,好或者坏,都是这里了。
那时,钟欣愉已经四十多岁,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
有人问,林太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做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