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林一最厌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脱口而出:“滚啊你!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又这样,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知微却不着恼,倒像是很稀奇地看着他。这张面孔如乞儿一样脏污,却有极精致的眉眼与轮廓。哪怕是他眉骨上的伤也无损于这种美,反倒更添了一种破碎又易碎的感觉,让她想起戏台上的那些小武旦,头发抹到后面,在布包头里扎得紧紧的,眼梢吊上去,勾了浓重的油彩飞入鬓边。

  林一被她看得发毛,愈加确定这人就是有病,继续埋头吃饭,吃完撂下筷子倒头就睡,决计不再理她。

  但到了下一顿,这决心就被忘记了。

  欣愉会给他打来水让他洗脸。三层阁没有镜子,他自己手下没数,都是由她代劳。她跪在地板上,把一条纱布巾子绞到半干,轻轻地帮他擦,让他把眼睛闭起来,小心地避开伤口。

  而知微袖手旁观,看着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拖下阴影,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于是回答,说自己是跟着父母逃难到上海来的,后来走散了,被一个女乞丐捡回去养。他们住在药水弄,那里有很多竹子和木片搭起来的窝棚,被叫做“滚地龙”。里面住的人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穷的甚至只有一副扁担,两个筐里装着儿女,以及全部家当。女乞丐讨饭来给他吃,但也经常打他。有一天实在养不起了,就带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育婴堂外面,想要把他扔掉。

  这故事听得欣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知微却只是好奇:“育婴堂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林翼回忆着,答:“反正是很远,有一道围墙,墙上有个抽屉,旁边挂着个铜铃。从外面把孩子放进去,再敲一下铃,里面就会有尼姑来接。”

  欣愉想象那个画面,只觉诡异而恐怖。

  知微却问:“把你放进去了吗”

  林一摇头,答:“我哭,她也哭,最后还是不舍得,总归是自己生下来的。”

  知微立刻捉到他话里的破绽:“你不是说那个讨饭的女人不是你亲妈么”

  欣愉这才意识到他在骗她们,但这故事听起来又不全是假的。

  林一倒也不尴尬,一句话就圆回来:“那时候她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

  再后来呢他继续往下说,女人把他“写字儿”卖给了龙套班主。至于价钱嘛,先说八十块,后来又改口一百。一百块大洋,恐怕就是他当时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数字了。

  欣愉知道那是很多钱,却没想过要质疑。但知微根本不信,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知道一百块大洋能买什么吗八百斤猪肉。班主脑子坏掉了,出一百块钱买你”

  林一顿觉没有意思,不再理她。

  可她偏还要问:“你真的在学刀马旦是长靠的还是短靠的那种”

  这下轮到林一得意,嘴里嚼着食物,直接呛她一句:“哪来什么长靠短靠只有扎靠的刀马旦和不扎靠的武旦。”

  知微却无所谓,还要往下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刀马旦什么又是武旦”

  林一又给她激起来,一叠声地回答:“刀马旦是将军,身上穿蟒扎靠,头上戴翎子,就像《破洪州》里的穆桂英,《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武旦穿短打衣裤,就像《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盗库银》里的蛇妖。”

  说完才疑心上当,是不是她又存心逗引他说话

  后来知道了,果然就是的。

  那一顿饭吃完,知微赖着不走,要他讲这些戏里的故事给她听。反正如今练功和登台都不必了,林一也是闲的,一出戏一出戏地给她讲。

  可听着听着,她忽然觉得不对,打断他问:“等等等等,樊梨花,窦仙童,还有陈定金,怎么她们三个都是薛丁山的老婆”

  林一回答:“没错啊,戏里就是这么说的。”

  “她们吃错了什么都要嫁给这个人”知微觉得荒谬。

  林一给她理由:“薛丁山是大将军。”

  知微反驳,说:“她们自己也都是大将军。”

  “你非要这么想,那不如去做孙二娘。”林一损她,心想戏本子里说的“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跟她倒是很贴合的。

  知微不懂他的言下之意,问:“孙二娘怎么了”

  林一也不说透,只是揶揄:“她男人不如她,武艺没她高强,就连开的黑店也跟着她姓孙。”

  不料知微并不满意,说:“她又是吃错了什么要跟一个废物做夫妻”

  林一没辙了,冷嘲一句:“你说你这人怪不怪好也不行,坏也不行。”

  就这样,一句连着另一句,话反而更多了。肚子里那点戏文讲完,又开始说评书。

  林一忆起从前,说:“大世界评书场子里讲西游记全本,不用练功的时候,我就和常六一起偷偷跑过去听。”

  知微推他一把,说:“原来你跟我也差不多呀,白蹭人家的戏看。”

  林一没想到她又提起那件事,而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

  但他已经不怎么讨厌她了,只觉得稀奇。就像他给她讲西游记,专挑了狮驼岭那一回,本来就是想吓唬她的。青毛狮王,黄牙白象,还有金翅大鹏雕,三大王率领四万七八千的妖怪,一城一城地吃人。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反而最喜欢听这一段。就跟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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