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翼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嗤了一声:“就这只洋盘啊”
钟欣愉看也不看他,冷声反问:“你不是说不管吗那就彻底不要管。”
她知道他们的默契还在,顺着他演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像是在闹脾气。但马四宝跟在旁边,应该也听见了,脸又皱起来,浮上一层油腻的笑。
就这样顺回旋楼梯下至底楼,汽车已经给他们开到俱乐部门口,还有一部纳什紧跟在后面。马四宝和林翼打招呼,说等下遇到路障慢一点,他这里有通行证。
三个人分别上了车,一前一后往东边去。林肯开在前面,头灯射出雪亮的两道光柱,照进越来越沉寂的夜色当中。
“说吧。”驶出一段路,林翼开口。只这两个字,再无其他。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钟欣愉也不再回避,说:“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格雷格。”
“你倒还记得二哥……”林翼看了她一眼。
钟欣愉只是点点头,没有解释。
“二哥这人是不怎么样,但总归认得这么多年,也是条命。”林翼带着些许谑笑说下去,“他女人是去年夏天走的,离开之前两个人已经拗断。前不久他也突然不见了,隔了一阵许亚明来找我,拿着转让文书,说是二哥把‘上海 99’的股份卖给他了。”
“卖了多少钱”钟欣愉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却还是问了,下意识地。
“法币二十五万。”林翼回答,“低是低了些,倒也是笔钱。外面有人传说二哥拿到钞票,坐船去了澳门,准备等机会再从那里去美国。但也有人说,那趟船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他也根本没离开上海,其实就是被日本宪兵队抓了,现在要么是死了,要么还关在虹口的大桥集中营里。”
“所以你想通过许亚明把他弄出来。”钟欣愉接着他说下去,不是问句。
“所以你回来还是为了劝我不要做汉奸”林翼反问,却又感觉得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钟欣愉顿了顿,知道下面的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但终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答应他的要求,再跟他谈两个条件。”
“一个是放了二哥,另一个呢”林翼似乎并不意外,等着听她的下文。
“托他给我谋个职位。”钟欣愉回答。
“什么职位”
“和平政府正在筹备一家银行,许今晚在牌桌上已经提了个头……”
“中央储备银行”林翼替她把名字说了出来。
“对。”钟欣愉点头,仍旧没有解释。
他做套汇,应该是懂的。日方凭借联银券取代法币的计划基本失败,华北的联合准备银行也成了鸡肋,另起炉灶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对话来不及继续,进入法租界的路障已在眼前。林翼停车等四宝,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她肩后。潮湿寒冷的冬夜里,路灯的光穿透挡风玻璃,把他们勾出一个剪影。后面车上的人应该也能看到。
纳什靠上来,摇下车窗,递出去一个皮封面的本子。夜色里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是沪西联合警察署的证件,上面有和那面旗子上同样的标记,青天白日满地红,加了黄三角,写着“和平建国”。
就这样通过路障,汽车开到爱文义路上,一径往东。路两边尽是法国梧桐,已经落光的叶子,像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天空。
静默良久,林翼才又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就不怕我跟你对不上戏,演起来穿帮”
钟欣愉平静地反问:“如果你事先知道,还会让我来吗”
“不会。”他收了笑,实话实说。
她转过头去看看他,原因显而易见。
“你是哪方面的人”他问。
她不答。
他好像料到她不会说,又揶揄地问:“你有枪吗”
“没有。”她摇头。
“要不要我替你弄一把”他玩笑起来,“别看现在什么东西都涨得不像话,枪反倒是便宜得吓人。在沪西租一把转轮,一天只要两块钱。不用去警察局拿照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我不需要做用到枪的事。”她打断他道,是实话。
“那是……美人计”他继续猜。
她还是摇头,甚至笑了,再次想起曾经的自我调侃——人家女间谍都是艳女,而她只是个女会计,坐在绿台灯下面加夜班,两条胳膊上各戴着一只袖套,以免蓝印纸蹭到衣服上。
“所以,你要做些什么呢”他追着。
她回答:“就只是银行职员,公事房里坐坐的那种。”
他静了静,显然不信,转而又问:“那你知道许亚明要我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