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是帮派里的人,看着他倒也稀奇,一个小孩子,居然敢跑到这里来讨说法。再加上还有钟庆年,人家卖中央巡捕房包探一个面子,才把这凭据给了他。
可如果是这样,八仙桥弄堂里的那个阁楼,林一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坟山路的亭子间又太小,且还有欣愉和知微在,既住不下,也不方便。钟庆年只好另外想办法。
林一慧黠,不想叫他为难,直接开口说:“我自己出去找路。”
“你打算做什么呢”钟庆年问,以为是他嫌学戏太苦。只要是科班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自嘲是“啃板凳”、“蹲大狱”出身。
但林一却说:“干什么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铺位就行。”
那为什么不留在大世界京班里呢这句话,钟庆年不曾问出来,起初猜想大约是这次的事情叫他伤了心,后来又觉得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不愿意讲。
离开八仙桥弄堂的那一天,林一所有的行李只有那一条草席,外加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裤褂。龙套班主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把他的厚衣服都带走了。
是钟庆年带他去扬州剃头匠那里理发,又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后拿出里里外外一套衣服裤子,连同一双布鞋,叫他穿上。都是新的,只是买大了,披披挂挂,袖口须得卷上两卷。
钟庆年看来看去,自我安慰地说:“没事,再长长,就正好了。”
林一笑起来,也跟着说:“对,再长长就正好了。”
只当是临别的礼物,心里忽又有些恻然,那一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这人嘴甜。像他这样长大的孩子没有嘴不甜的,否则活不下去。
却没想到从浴室出来,钟庆年并没让他自己去找路,而是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苏裱店拜师父。
那家店的老板姓齐,五十来岁,苏州人,在八仙桥西街上经营书画笺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做的是文雅生意,不兴叫老板,而称“齐先生”。
收徒弟的事情应该是早就讲好了的,可齐先生乍一看见林一,刚病了一场,柴棍样的一个,又向钟庆年推说:“十一岁还是太小了点,我这里的学徒怎么也得十二……”
林一却也机灵,立刻改口叫了师父,说:“我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多少岁,大概就是十二吧。”
齐先生见他头面齐整,口齿伶俐,这才松范了些,问他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得字
他赶紧说自己学过戏,戏本子里看见过的字都认得,总有几百个。
齐先生又叫他认颜色,确定了不是色盲,倒是无可无不可。收学徒可以拿押柜钱和进师钱,头三年不用教什么,只要给个搭铺盖的地方,匀一口饭吃,譬如用一个廉价的小工。
于是,事情就这样商定了。押柜和进师的钱都由钟庆年出,第一年学徒没有报酬,后面两年只拿“袜子钱”。满师之后还要在店里做三年,算是谢师。另外因为龙套班子的关系,写明了倘有纠纷,中途离开,押柜钱不退。
最后签字画押,契据上面得有他的名字。
钟庆年看着齐先生舔舔毛笔,写下“林一”两个字,忽然说:“这名字不像样,还是改了吧。”
“改了叫什么”齐先生问。
钟庆年执了笔,拿过旁边一截子裁下来的零碎宣纸,写了一个“翼”。
齐先生一看,如是在那个“一”字上改了,便成了他的新名字。
林一很喜欢,甚至觉得是一种奇异的预兆。
那天晚上,钟庆年带着他回去坟山路吃了顿夜饭。
他兴冲冲地告诉欣愉,自己拜了师父,钟爸爸还给他改了名。
其实还在西医诊所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管钟庆年叫“钟爸爸”了。还是因为嘴甜,却比他从前叫师父,叫班主,叫爷叔,叫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真心。
麻烦的是知微,就像条护食的狗,听见他这么叫,眼神便有些不对,让他想起戏文里的孙二娘,“眉横杀气,目露凶光”。
“改了叫什么呀林大”知微成心损他。
“林翼,”他纠正,又一次跟她提起西游记里的狮驼岭,得意地说,“我名字里有个翼字,我是金翅大鹏,我是最厉害的。”
“那是你的名字嚒还不是我爸爸给你取的。”知微不服,她才是金翅大鹏,是最厉害的。
“给了我的,自然就是我的。”林翼回嘴。
“有什么东西是你的鸟人。”
“你一个女孩子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有鸟吗”
两个人斗起嘴来,最后还是得欣愉劝,知微才作罢。她先停了,倒显得大人大量,叫林翼觉得自己不对,为什么要跟她吵呢直到下一次她再开口招惹他。
吃过饭,钟庆年想办法匀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打包袱,预备给林翼带去苏裱店里住宿。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屋里亮着煤油灯,窗户玻璃就好像一面镜子。乍一下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像是个陌生人。林翼起初怔忪,而后才发现欣愉也在旁边看着他。他下意识地笑起来,笑得竟有些羞赧。
这个笑却让欣愉又想起那个比喻。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笑了,笑得有些痞,好像一个大人藏身在小孩子的皮囊里。那样子曾经让她觉得恐怖,但现在不会了,她发现他其实就是个小孩子。她也对他笑,觉得这样很好。林翼再笑回去,两个人便这样对着窗户傻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