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安顿下来,已经是那一年的初冬。
林翼搬到西街上的苏裱铺子里住。新学徒的日子最不好过,要做店里所有的杂事。他每天最早一个起来,倒马桶,扫地,揩桌椅,烧水,泡茶。
欣愉和知微晨起去上学,存心绕到那里看看他。
知微笑他说:“粪车就是你的报晓鸡。”
他气起来,当作没听见,只管蹲在铺子后面的弄堂里埋头调浆糊。
新学徒的另一份工作便是调浆糊。
店里齐先生加上其他伙计总共六个人,装裱和修复都要用浆糊,全都得由他一个人调出来。
一只煤球炉子,一只大水缸,还有铜盆、长筷子和滤网。先要把面粉反复揉洗,直到变成面筋,再一遍遍地沉淀,过滤到均匀,干净,细腻。
上海的冬天湿冷,他高高挽了袖子,大半条胳膊浸在水里,手指冻红了,简直像是要肿起来。
隔天下午,又见着欣愉和知微,是她们散学路上绕过来看他。
欣愉给他药膏,关照他手冷的时候千万不要马上碰热水,这样最容易生冻疮,遇冷就痛,热了又痒得不行,还会破皮。
林翼倒无所谓,说:“这算什么呀做学徒可比戏班子里舒服多了。”
口气是不屑的口气,说的却是实话。
这时候的他已经穿上了齐先生店里的白罩衫。不光是人样子变了,还有脏话和切口。他知道钟庆年不喜欢,只要被纠正一次,就暗暗注意着,渐渐全都改了。
有时候也是他存心去找她们,做完晨间洒扫,拿着柄扫帚转悠到坟山路弄堂口。
那里有个早点摊,煮沸的豆浆蒸腾着热气,大饼才刚出炉,油条在锅里胀大。他掐算着那个时间,知道钟庆年会带着欣愉和知微走出来,到那里买早饭。
面饼起了酥,烘到金黄,上面撒了黑白芝麻,还有青翠的葱花,一口咬下去,焦香四溢。
他隔着条马路远远看着他们。知微第一个发现他,存心吃得很香的样子。林翼没忍住,咽了一口口水,她心里很痛快。但欣愉也看见了,拉拉钟庆年的衣角,说:“阿爸你看林翼……”
钟庆年便会招手叫他过去,也给他买了一个。刚出炉的大饼,他吃得又急,伸长了脖子吞咽,不知是烫的,还是不想弄脏了身上的白罩衫。
知微看着他,用眼神说:怎么不噎死你呢
林翼也看着知微,眼神回她:我就在这儿了,你奈我何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了一个家,甚至于知微,都是他的家里人。如果不是她戳了那一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有时候,他真不知道是该记恨,还是感激。
等到了冬至那一天,店里难得放假。别的伙计都是回家,他便是到坟山路去,又和他们一起吃一顿夜饭。
看见桌子上摆着课本,他好奇翻了翻。欣愉很大方地借给他看,他却又推开了。
钟庆年就在旁边。林翼机警,先表明态度,说:“我才不要读书呢,在店里做学徒,还不是一样学识字算账。”
倒不是假客气,是实话。他根本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年纪又比欣愉和知微大着好几岁,如果真去上学,班级却要比她们低,想起来就不好意思。
钟庆年便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计划着,或许多存一点钱,等手头再宽裕一些。
“就你”知微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笑他,“齐先生那里的手艺你学得会”
林翼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在看得见的未来,他还只是调浆糊的小学徒。
齐先生的店虽然不大,名气却是有的。不光因为手艺,还因为店里的一块阴沉木。
所谓阴沉木,据说是远古的大树被埋在了河底的淤泥里,经过许多年的沉积、腐蚀、冲刷,已经介于木材和石头之间,变得极致平整光滑。小块的常被用来做寿材,已是价格不菲。而齐先生居然有十来尺长的一大块,苏浙一带独此一家,凡是有人要裱长卷,都得找他。
除了装裱,还有客人送来修补的字画,那是更加精细的工作。先洗画芯,再揭命纸,而后便是贴断纹,补虫洞,接笔,全色。最后这一步“全色”,最为要紧,就是把画面中颜色缺损的部分重新添上去。
调色的方法有些古板,用长锋还是短锋的笔,先蘸哪一色,再蘸哪一色,中间如何衔接,都有既定规则。修补的大多是国画里最常见的那几样——梅兰竹菊,花鸟虫鱼。
知微常常跑到店里去,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个。只要别人不赶她,她可以一直在旁边站着看,甚至会忘记回家的时间。
她问父亲,这么有意思的地方怎么从前没带她来过
钟庆年只说,是这一向做案子,才认得的齐先生。
“什么案子啊”她又问。
钟庆年摇摇头,没有回答,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齐先生结交他,其实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意思,看见欣愉和知微常来,便也敷衍着,只要她们不碍事。
但知微是什么人,看了一阵,又生出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