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金翅大鹏是最厉害的。”
“可它是妖怪啊。”林一存心问她。小孩子的世界通常非黑即白,妖怪属于罪恶的那一方,所有人都喜欢英雄,很少有例外。
“妖怪怎么了”知微却反问,“它翅膀一拍就是九万里,连神仙都追不上。”
像脑子里突然照进一道光,林一也总是这样想,但嘴上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这人还真是有毛病。”
不料知微认真追究起来,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也有毛病呢”
林一简直无语,但她的表情又不像是有恶意。他脑筋多转了一圈才想明白,她的意思是,他跟她一样,所以才能看出她的毛病。
他们继续说故事。正是午后,演员们都在大世界唱戏,房子里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的。他们俩原本来还是坐着的,一个说,一个听,后来乏了,索性一起躺到席子上。
三层阁有一片斜屋顶,上面开了一扇老虎窗,初秋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还有风,是温热的,却很干爽。两个人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欣愉把知微叫醒。
“没有什么事吧”她问。
“能有什么事”知微反问。
林一冷笑,说:“是怕把我弄死吧”
知微也冷笑,纠正他道:“不是怕你死,是怕弄死了你,我要被爸爸罚。”
就这么逗着嘴,知微跟着欣愉从阁楼上爬下去,回家弄晚饭。
走在八仙桥弄堂里,欣愉突然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不要怎么样知微问。
不可以睡在他边上,欣愉说出来。
怎么了知微不懂。
欣愉提醒,男女七岁不同席,阿爸说过的,你忘记了吗
知微却全无所谓,笑一笑,在弄堂里跑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20章 中储行
林翼看着钟欣愉,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终于搞懂了一个不解之谜。
仅只这一秒的对视之后,他推开盥洗间的门走出去,把侯在门口的马四宝吓了一跳。他调侃说:“四宝你这一向辛苦了,日日夜夜不停,沪西探长的位子非你莫属。”
马四宝倒是无所谓被他嘲两句,嘻笑着拱手道:“都知道林老板看盘子最准,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林翼也不多理会,径直回去包厢。钟欣愉蹲下收拾筹码,也被他说了句还捡什么捡,这才停了手。大概看出来气氛不对,马四宝也不好帮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牌桌上的灯仍旧亮得刺目。他走到桌边,把自己没输完的那些往中间一推,而后拿起挂在椅子背上的西装,向许亚明告辞。
许亚明诧异,说:“怎么这就要走了呢”
他们的事情都还没有谈。
林翼回头看了钟欣愉一眼,答:“今天不巧,我回去还有点规矩要做。”
旁边有人发笑,都记得钟小姐方才说自己不懂规矩。
许亚明自然要挽留,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翼又开口道:“明朝我再约许先生,我们找个清净点地方。”
这言下之意,对面应该是领会了的。有谈的余地,但如今各种捅刀子掼炸弹的事情几多,顾忌也是人之常情。
钟欣愉旁观,也在想,在座的里面究竟哪一位是欧师傅那方面的人呢
许亚明颈椎不好,坐久了已经开始头昏,总算放他们走人,把手上的牌往绿丝绒桌面上一合,说:“好了好了,那就不打了,今朝不坏你的好事,明天我再找你。”随即起身送到包房门口,又问,“你们回哪里”
“法租界辣厄尔路。”林翼不假思索,报的是圣亚纳公寓的地址。
许亚明低头看一眼手表,说:“那边开始宵禁了,叫四宝送送你们吧,免得路上碰到什么事情。”
不待林翼回答,马四宝已经应了声,抢在前面给他们开门。
两扇包了皮革的门被推开,像是个罐头启了封,外面的人声和音乐声又涌进来,节日的夜里,二楼的赌场和一楼的舞厅都还是热闹的时候。
他们沿着回廊往楼梯那里走,从上面望下去,舞池中间有不少英侨正驻足合唱一支苏格兰民歌。乐队得了额外的小账,另起一个调子,给他们伴奏。
钟欣愉远远看见安德鲁也在其中,唱得很深情的样子,右手按在左胸,目视前方,眼神放空,仿佛遥望战火中的祖国。但她分明记得,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同样是这个人,很庆幸地说自己只要留在上海,有麦加利银行总处的这份工作,便可以不被征召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