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紧张了起来,对着空气吹响了口哨,片刻后,一直在后面跟着的骠骑营的人全都赶上前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跟近点,举起火把,看看这下面到底有多少尸骨。”姬临霄伸出手臂虚扶在裴允贤身后,把她护在了怀里。
裴允贤正在与草木交流,片刻后便有了答案:“还是走私官盐的事,这里的水寇分赃不均,自相残杀。看来这座岛,想太平无事地住着,有点难啊。”
“再难也不怕,有我在,你不要怕。”姬临霄的手终于摁住了她的肩头,方才怕打扰她,一直悬在空中,忍得他好苦。
裴允贤拍拍他的手背:“没事的,就算你被汤圆儿成精勾走了,我还有虎妞他们呢。”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姬临霄有点不高兴了,他牵着裴允贤的手,将她往旁边带,“你是女孩子啊,该依靠我的时候就依靠我啊。不然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好吧,是裴允贤太凶猛了,没有在属下面前给他撑出一副皇子的派头来。
她便及时改正,把脚下的骨头踹飞在半空,随后花容失色地往姬临霄怀里一扑:“啊,殿下,又一块头盖骨,我好怕。”
姬临霄彻底沉默了,太假了,真的是太假了。
为什么他看上了这么一个勇敢无畏的女中豪杰?
原来英雄救美,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如愿的呢。
算了,她愿意配合,他便也妇唱夫随吧。
便拥着她柔软的腰肢,扬声道:“还不快快搜寻?再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吓着王妃的话,本殿可就不客气了!”
骠骑营的侍卫们背了一口好大的黑锅,只得更加认真勤勉地搜罗起来。
姬临霄带着裴允贤往回走,叫他们搜完了再来回禀。
空地上的篝火不似他们离开时旺盛了,篝火旁坐着的人,精神却好了不少。
尤其是裴耀庭,简直容光焕发,裴允贤一看便知道,定是小姨说了他什么。
他们两个真要是能这么和睦下去,那便好了,家和万事兴嘛,有什么比一家之主与他的小娇妻琴瑟和鸣更美好的呢?
裴允贤便坐在篝火堆旁,融入这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一共搜到了一百零八副尸骨,大多数已经腐烂得只剩骨架,有极少数腐烂程度低的,也已经面目全非。
不过这次搜寻还是有收获的,起码可以从找来的令牌看出,这伙人与范府脱不了干系。
很好,原来一江之隔的对面藏了一个惊天的走私团伙,看来,爹爹的头上又要天降功劳了。
虽然不想让爹爹觉得这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是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在这种男尊女卑的社会,果然还是要爹爹这个一家之主来维持局面才合适啊。
她想了想,对姬临霄耳语一番,姬临霄也有此意,便顺水推舟:“岳丈,此事关乎百余条人命,岳丈若不嫌劳累,可乘船亲自去与林知府详谈。”
裴耀庭自然不会觉得劳累,他还在位的时候,可最爱管这些闲事了。
便乐呵呵地应下,天刚擦亮便乘船走了。
因为刚来,尚未来得及搭建房屋,裴家老小便睡在了马车上,骠骑营的与林如海那边要来的一千水兵以及半路俘虏的水寇海盗他们,便幕天席地、背靠着背互相取暖,在野地里凑合了一晚上。
一早上不少人伤风感冒了,咳嗽声、喷嚏声此起彼伏,若是不好好处置,少不得要爆发一场疫病。
裴允贤一大早便起了,找来容菡,叫小贺氏帮忙照料却霜,由“容菡问诊拟药方,裴允贤种草药、挖草药,几个庶妹领着家仆帮忙熬药、送药”为一整套流程,一直忙到了快中午才歇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裴允贤不想动姬临霄给的那十万两,自然要靠自己想办法养活一大家子。
便叫上刚刚歇下的妹妹们,又将那些帮忙砍伐芦苇的弟弟们也喊上,沿着江岸,浩浩荡荡地寻找起食物来了。
崇明才成岛不久,因此岛上根本没有野猪野羊一类的物种,只有水鸟、野鸭与鱼类。
凛冬未过,鱼儿们都躲在了泥土里,想在岸边直接捉几条简直难如登天。
裴允贤便照着在扬州城外的做法,种出许多的女萝来,叫弟弟妹妹们帮忙往岸边扯。
每一条藤蔓在水里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去寻找鱼儿并将其缠绕,因此,弟弟妹妹们拽上来的藤蔓上,都有着不少的收获。
先应付了中午的这顿,裴允贤他们没有停下,又回到岸边继续捕捞江鲜,申时才到便收工,齐齐将这些鱼儿搬上船,叫船工往斜对岸的松江县划去了。
松江县在崇明岛东面半岛的对岸,而祥安县则在西边半岛的对岸,裴允贤他们从祥安县登岛,便是选择了靠西边的位置,因此此番去松江县,绝不是简单的过江那么简单,还要往东划出好一段距离。
船上,映雪不解地问:“长姐,松江离得远了些,为何不去祥安县呢?”
“殿下才在那里杀了狗官,只怕那边的人视咱们这些人为洪水猛兽,哪里敢与咱们做买卖呢?松江县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且松江临海,大抵会比祥安县多些海产之类,总之,看看再说吧。”裴允贤解释了一番,码头近在眼前,希望能快点把货卖出去,赶在天黑前回去吧。
裴允贤与姬临霄先下了船,把老虎一家子放出来,叫他们自己在城外溜达溜达熟悉一下地形,说不定以后这里常来,正好让他们自己捕捉点猎物吃。
随后去附近的街市与菜蔬商行里转了一圈,发现这边的鱼售价还不错,可要是批量出售给摊贩,少不得又要折进去摊贩所需要赚的银两,多了一手,总归不是那么划算的。
便索性寻了一处闹市口,叫映雪他们把鱼推在板车上送过来,让映雪当街卖艺起来。
映雪终于明白长姐临出发前叫自己带上琵琶的目的何在。
她长这么大,给亲王弹奏过,给自家爹娘姐妹弟兄弹奏过,就是唯独没有给街边的路人弹奏过。
一时间羞得脸蛋滚烫,像刚剥壳的鸡蛋,热气腾腾。
裴允贤见她这般放不开,索性往她身边一站,清了清嗓子,清润甜美的嗓子柔柔糯糯地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父老乡亲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捕捞的江鲜,价格美丽,管保您吃了还想买!”
映雪一时看呆了,她那个高高在上、为京城所有闺秀所艳羡的长姐,堂堂的裴府嫡长女,居然当街卖唱、叫卖起来了?
那么她呢?
享受了长姐的庇护与帮助,难道就要这么傻愣愣地看着吗?
她那最后的一点脆弱的自尊心,终于在这一天彻底碎裂成渣。
指尖轻轻拨动琴弦,一曲动人的《琵琶行》,一点点穿透喧闹的街市,勾得无数路人驻足回眸。
最终,这些鱼儿以比菜蔬商行高出五到十文钱一斤的价格,赶在日落之前售罄。
裴允贤将卖来的钱尽数往映雪身边的篓子里丢,曲终收拨,映雪俯身掂了掂竹篓子,沉甸甸的,是姐妹兄弟们的血汗钱哪!
不知怎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的伤势尚未痊愈,却丝毫不影响她丰收的喜悦心情。
她把琵琶塞进踏雪怀里,跛着脚扑上来抱住了裴允贤:“长姐,谢谢你!”
裴允贤不知这小妮子谢来谢去的做什么,索性任由她抱着痛哭了片刻。
映雪哭够之后擦干泪水:“长姐,以后我就做你的账房先生吧,在我出阁之前,帮你管好每一次售卖的钱财,可好?”
“好呀,这可帮大忙了,走吧,上船再数,明天早点来,多卖点钱,买点小猪仔小羊仔回去。”裴允贤乐得轻省,算账的事不用她操心可太好了。
她可以腾出手来多做点别的事情。
姐妹兄弟们浩浩荡荡往回走,却不想一群红眼病的商贩尾随其后,正咬牙切齿、交头接耳。
“怎么办?现在便冲上去将他们收拾一顿吗?”
“不收拾难道要等他们明天再来抢走生意吗?”
“说不定就卖今天这一次呢,看穿着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混口饭吃罢了,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你这话回去对着你婆娘和孩子说吧,我是算不了,今天非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那也别在大街上闹啊,跟出城去,揍一顿正好回来,到时候城门一关,他们便是搬救兵也来不及了。”
“走走走,揍一顿解解气再说!”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的,在昏暗的天幕下一路尾随到城门外。
裴允贤第一个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猛地停下,回头看着身后那一大帮鱼贩子。
姬临霄意识到不对,忙把她拦在身后,却被她反拽到后面:“你别一生气又把人砍了,这事交给我。”
好吧,姬临霄委屈,但还是没有跟裴允贤作对,老老实实人依小鸟去了。
裴允贤什么也不啰嗦,只对着空气吹了声口哨。
虎妞立马带着她的几个孩子出现在了城门口,一只只虎视眈眈,龇牙咧嘴,尤其是虎妞,对着那群鱼贩子直接咆哮了起来。
虎啸声声,直冲云霄,吓得守城的官兵立马哭喊了起来:“大虫来啦,大虫来啦,快,快!关城门哪!”
城门应声关上,将这群鱼贩子关在了外面,逼得他们不得不与老虎一家子正面交锋了。
原以为这帮人起码可以硬气一下,把手里的杀鱼刀炒起来跟老虎打一架,没想到,这群人居然直接屁滚尿流地跑了,哭着喊着,扑到城门上求开门。
虎妞领着孩子们追在后面,也不咬他们,就那么一声一声咆哮着,吓唬他们。
其中一个直接尿裤子瘫软在地上,另外两个吓得慌不择路,转身的时候对着对方一头撞了上去,互相撞晕当场,还剩三个倒是有点胆气,但也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虎妞他们,一动不动。
裴允贤笑眯眯地走过来:“几位叔叔,不好意思,我家养的大猫脾气有点暴躁,吓到你们了吧?哎,你们怎么哭了啊?其实他们很可爱的呢,你看这只最肥的崽,叫汤圆儿,是不是很可爱啊?来汤圆儿,吼一嗓子给叔叔听听。”
汤圆儿还是个宝宝,只能奶声奶气的嗷了一声,跟狗仔子似的。
那三个理智尚存的,居然被小奶虎吓得抱住了脑袋,看都不敢看一眼。
裴允贤瞧着火候差不多了,才笑着说道:“哎呀,几位叔叔,卖货嘛,更凭本事,我一没偷二没抢,还有我娇滴滴的妹妹弹琵琶助兴,百姓们赏脸多买了点,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们要是看不过去,可以去隔壁祥安县卖卖看的嘛。祥安县到底不比你们松江县,又是靠着江边又是靠着海边的,你们去卖卖海鲜,何愁没有销路啊?”
那三个忙不迭点头回应,裴允贤这才把手里的汤圆儿放下:“走了虎妞,回家了。”
天上繁星点点,江上风中掺着一股潮湿的暖意。
春天快来了!
这一点上,裴允贤这个木系灵根的修炼者最为敏感。
回到荒岛的时候,林通与裴耀庭他们都还没回来,裴允贤有点担心,不过转念一想,林如海那边还有个女儿要照顾,估计不是那么容易被请来的。
小贺氏见她回来,忙迎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对她身边的姬临霄行了个礼:“殿下,慕容波与元嵘两位是您请来的师爷吧?这两位说,昨晚守株待兔的那件事,成了。活捉了不少水寇,正在那边等殿下过去呢。”
原来是走私官盐的那帮畜生。
姬临霄没有耽误,叫上裴允贤一起去了。
到了那里,却发现邵玉堂正在审问那些水寇,到底他原来是做江南巡抚的,对这些事还是有点眉目的,三骗两诈,便唬得那两个小头目全招了。
连刑具都没上!
姬临霄瞳孔微缩,不禁多了几分危机感。
他走过去,俯身提着地上那个小头目:“此话当真?苏州知府林如海可知道你们这些勾当?”
“林大人吗?林大人还做巡盐御史的时候,便数次重拳出击,好长一段时间咱们这些人都不敢乱来。不过前阵子听说他累出病来了,且他唯一的一个女儿身体也总不好,他便辞了巡盐御史的差事,补了苏州知府的缺。苏州离崇明百余里路,他便是有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其实这些事他比谁都清楚,只要新换的巡盐御史被咱们收买了,用不了多久,官盐便都要变作私盐了。”小头目还算识相,听说这岛上来了一位皇子,根本不敢隐瞒,一个比一个惜命。
姬临霄将他松开:“如此说来,这林如海当真是个勤勉的好官啊。”
“林大人确实勤勉,好几次追击走私商船的时候,不惜亲自下水,活捉了好些个跳水逃跑的盐贩子,许是因为那样,才落下病根啊吧?”小头目对这位大人是又恨又惧,又敬佩又嫌弃。
这种复杂的感情,也许只有走私官盐的人才懂吧。
姬临霄不再言语,转身去了马车,亲自找来文房四宝,一份给了慕容波,一份给了邵玉堂:“慕容先生将今日之事做个备忘,邵先生,便将此二人所供之词详细记下。”
邵玉堂恭敬地接了纸笔,却苦于无处伏案记录。
裴允贤见状,也懒得掩饰了,徒手在泥地上拍了拍,须臾,便蹿出一株参天大树来。
又对着这株黄花梨粗壮的身躯拍了拍,须臾,树身原地消失不见,化作了两张尺寸款式一样的桌案,立在了地上。
至于椅子,她又如法炮制,不过这次种的不是黄花梨,而是大红酸枝,此树的木材虽然不如黄花梨名贵,但是密度高,重量足,硬度又强,是最最适合做成坐具的。
待地上又多了两把椅子,在场的众人再也淡定不了了。
姬临霄与邵玉堂还好,有裴允贤在扬州城的那一番作为,心里早就有了见怪不怪的准备;而这些刚刚被俘虏的水寇,以及姬临霄从林如海手下要来的两个门客,全都瞳孔地震了起来。
惊呼道:“天哪,您是仙女吗?”
裴允贤微微一笑:“叫我仙女也行,这样才配得上九殿下嘛!”
她转身离去,在火把的光晕里留下一个袅袅婷婷的优雅身影。
姬临霄追了过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小仙女?”
裴允贤嗯了一声:“干嘛?你怎么听起来很兴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