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婢子们的闲言碎语,金婵颇有些鄙夷。
“那要是让她们瞧见姑……咳咳,沈二郎君,还了得?”
宋予慈无奈,这丫头,虽有千般毛病,却奈何跟自己投脾气,连欣赏男子的眼光,都一致。
确实,在她眼里,沈沛的模样,才称得上完美无缺,宛若谪仙。
白曦,到底稚嫩了些,还透着孩子似的青涩莽撞,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
就如当下,见了自己,显露出莫名其妙的欣喜,甚至,都有些失礼了。
“哎呀呀,宋三娘子,盼星盼月,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白曦站起身来,三两步出了亭,走到宋予慈的跟前,一脸莫测的笑意。
宋予慈:……
大炎在男女大防上,虽不像前朝那般严苛,却终究讲究个礼数。
尤其是贵门大户,全靠着“礼”,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和仪轨。
而这些日子接触下来,白曦确实算是贵门大户贵公子里的异类。
功名上不见进益,连脾气性格,都很是散漫。
可若说他是浪荡子,却又并不与真正的酒肉纨绔厮混,一天到晚只跟着沈沛,跑东跑西,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思来想去,宋予慈觉得,这人大概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愣头青,开心一日算一日。
所以,当下他口无遮拦,宋予慈也不见怪。
只是,当下自己可不是茶山圣手,而是宋家三娘子,还是要拿出姿态,与这二愣子保持距离。
“予慈见过小郎君。”
宋予慈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很是疏远冷淡。
白曦显然感受到了她的态度,方才的热情,显见地消失了,变成一丝局促的尴尬。
“额……三娘子有礼了。”
白曦说着,也揖了揖手,算是回礼。
行了礼,宋予慈也不想多跟他们纠缠,笑着说了句:“琮儿好生款待小郎君”。
转身,就想绕过他二人,回闲梧居去,却被江琮拦住。
“等等,表姐。”
宋予慈眉峰微蹙,扫了白曦一眼,看见他脸上莫测的笑意,又转过脸,看向江琮。
“琮儿,表姐今日有些困乏,若不是要紧事,改日再议,可好?”
宋予慈说罢,江琮显然有些迟疑,眼神直向白曦那边瞟,似乎想看他的意思。
“咳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我刚得了一套瀛洲画本,听说娘子很精于此道,特来请娘子帮着品鉴品鉴。”
宋予慈:……
看来,那日在茶室里的话,还是被他听去了,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连沈沛也听到了。
而这下,宋予慈也才明白,为何江琮那般上心了。
所谓瀛洲画本,与故事话本一样,是当下大炎时兴的另一种消遣玩意儿。
不过,却是来自于海外,山远水远的瀛洲国。
因运输不便,所以,比宋予慈爱看的话本,还要稀有难寻。
不过,与宋予慈爱看的话本不同,瀛洲画本里的故事,多以男性为主角,而干的事情,多有些不可描述。
宋予慈一向不感兴趣,当下,更有些想不通,白曦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
哪儿来的自信,会把自己爱看的话本,听成这种画本?
看着那套,被摆在石桌上,精美无比的瀛洲画本,宋予慈翻都懒得翻一下,只是对白曦谦然一笑。
“抱歉,郎君怕是听错了,我于此道不通,怕是帮不了郎君了。”
说着,又转过脸,换成一个阴森森的笑,对着江琮,吓唬道:“琮儿想看浑书就自己看,只是,别让舅舅舅母知道……”
半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宋予慈这番威胁,立马变了脸色。
“表姐,我,不是,这……”
“哎呀呀,都怪我,没说清楚,让三娘子误会了。”
白曦大喇喇嬉笑着,适时上来解了围。
“这套瀛洲画本,可不是市面上粗制滥造的浑货,而是,专供贵族娘子们消遣的精品。”
白曦说着,拾起最上面的一册,打开来,递到宋予慈的眼前。
不看不知,这一看,宋予慈不得不承认……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那册子上,虽是瀛洲惯常的画法,却在细节处,显示功力。
一笔一画间,故事里的娘子郎君,个个栩栩如生,颦笑有情。
而更难得的是,随意翻了几页,情节还很有趣,人物的语言,也风趣传神。
“咳咳……”宋予慈正了正色,“看起来,是还不错。”
“哦?三娘子喜欢?”
白曦笑着,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画本,背在了身后。
瞧出他那点儿小心思,宋予慈很有些不屑。
但作为大炎巨富的女儿,宋予慈从小就被教育:宋家娘子,不吃“要面子丢里子”的暗亏。
“没错。”宋予慈噙着笑,“方才郎君不是想请我品鉴么?怎么?又舍不得了?”
似是全然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白曦愣了好一会,突然拍着腿大笑起来。
“哎呀呀,从前就听说三娘子爽利,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言。”
白曦说着,不无恭敬似的,将那套画本,如数送至宋予慈的手上。
“既然娘子喜欢,便送给娘子了。只不过……”
白曦说着话,俯下身,凑到宋予慈的眼前,一双杏眼,盛满笑意。
“还望娘子看完,也跟我说道说道,如此,我才好知道,这小娘子们的生意,该如何做啊。”
宋予慈一愣。
嗯?这人,原来是想学做买卖?
可看着他那纨绔贵公子的模样,又哪里像是诚心做买卖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戏弄自己。
想起江瑶少女怀春的模样,宋予慈不得不警醒着,往后退了两步。
“如此,就多谢郎君了。”
道完谢,也不再耽搁,转身,就匆匆往闲梧居走去。
第20章 娥皇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宋予慈深谙这道理。
所以,自从收了那套瀛洲画本,对于白曦寻了各种理由,频繁出现在江家,宋予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次都会把江瑶带上。
白曦似乎并不在意,见了江瑶,也很是热情,俏皮话一套一套,逗得小姑娘花枝轻摇。
宋予慈看在眼里,亦有些欣喜。
心想,或许能就此成就一段姻缘,也算圆了江瑶这些年的少女绮梦。
想到这个,难免又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辗转反侧,见花落泪,闻鸟惊心,到如今,终究是落了空。
心里正扬起淡淡的怅惘,就被江瑶的呼唤驱散了。
“姐姐,姐姐,你看这页,画上的娘子,多像你啊!”
宋予慈偏过身子,看了眼江瑶所指的画中人。
纤细窈窕,唇红齿白,根本就是画本上的女郎模子,哪里像她?
可这样的小事,宋予慈并无意与江瑶争执,于是,不无宠溺地点了下江瑶的鼻尖。
“之前没觉得,瑶瑶一说,还真挺像的。”
“我倒觉得不像。”
白曦笑盈盈地凑了过来,煞有介事地仔细端详了一晌,抬手指了指旁边另一个画像。
“这个,才像三娘子。”
宋予慈一看,竟然是画中莲花座上的菩萨像,慈眉善目中,却透着股看透世事的超脱疏离。
说起来,这气质,倒确实比江瑶所指的,更像自己些。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于白曦这个未来妹婿,宋予慈少了几分戒备。
说起话来,也不再暗戳戳地夹枪带棒。
“少郎君说笑了,我如何能比观音大士?”
宋予慈轻笑着,把话带了过去,又对着白曦,换了个正经神情。
“少郎君,之前听你说,想要做画本买卖?”
“啊?啊!是呀,听说当下很是暴利,我又刚好有些门路,不如试试。”
白曦抿了口茶,也一本正经地鬼扯了起来。
宋予慈点了点头。
“倒是没错,瀛洲隔着海,画本又怕水,遇上风浪,就算没沉,也容易毁坏。
当下市面上,确实稀少,价钱么,自然也就上去了。
少郎君门路广,若是能拿到稳定货源,自然不愁赚不到银钱,只不过……”
“不过什么?”
看出宋予慈的犹豫,白曦赶忙追问道,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
“三娘子但说无妨。”
宋予慈犹豫一晌,终于还是开了口。
“不过,就算赚再多,相比于侯府的身家,不过是九牛一毛,少郎君当真看得上这银钱?”
这些日子,白曦每次都拿着新画本,认真倾听宋予慈和江瑶的观后感,很像要正经做买卖的样子。
所以宋予慈当下,已不再怀疑白曦的动机,可又实在想不明白。
堂堂侯府郎君,别说有的是门路进仕途,单就是躺在家底上浪荡着,也比从了不入流的商道强。
再说,商场里的尔虞我诈,细论起来,比起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怕也不分伯仲。
凭白曦的资本,又何须耗费心力,做这劳什子?
宋予慈不疑有他,只是想,或许白曦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既然他诚心请教,又看在江瑶的面子上,宋予慈觉得有责任,把面子里子的话,都跟白曦说清楚。
免得他入了坑,才发现并非想象那么简单。
宋予慈这厢一片好心,白曦却因自己心虚,会错了意。
还以为,精明的宋三娘,依旧是在旁敲侧击,质疑他心怀不轨。
“咳咳,这个么,三娘子所言不差,侯府确实不缺这几两银子……”
白曦一面小心回着,一面快速地盘算着。
“可是……我缺啊!出了门,哪里不要银子?小爷我朋友众多,还乐善好施,靠家里的月钱,打个尖儿都不够……”
宋予慈:……
行吧,到底还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再说了,转过年,我都廿上又一了,别的兄弟们,奔仕途的奔仕途,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我又不是嫡长子,总得给自己谋个营生。”
白曦说得落落大方,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属于大人的企图心。
作为同样“成年”了的宋予慈,对于白曦立业的愿望,很能理解。
于是,点点头。
“既然如此,小郎君要考量的,可不止是画本好不好看。买卖上的事,看起来容易,真做了,许多门道要慢慢摸索。
我虽所知有限,但也算有些家传经验,小郎君若当真有心于此……”
宋予慈说着,有意无意间,眼风瞟向江瑶。
“看在交情上,我也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予慈含着笑,既不说是什么交情,也不说和谁的交情,江瑶却心如明镜,咻地红了脸。
“姐姐……”
小娇娘含羞带嗔,红着脸,偷偷拽了拽宋予慈,越发惹她轻笑。
“呀,不觉都这个时辰了,瑶瑶快带少郎君进午膳吧。”
宋予慈说着,起身告了辞,留下白曦和江瑶单独相处,走前,还不忘好一番使眼色,示意江瑶加油。
白曦看在眼里,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觉得,刚好有个幌子,天助他也。
所以,对于江瑶共进午膳的邀约,丝毫不犹豫,还颇有些兴致勃勃,一面往客堂去,一面打探江公府什么菜肴最拿手。
宋予慈见他们一道离开,相谈甚欢,远远都能听见江瑶清脆的笑声,终于放了心,转身回了闲梧居。
刚一进院,就见金婵拿着信筒迎上来。
“怎么了?”
自从赁了宅子,宋予慈便在那边安置了人手,一旦有人上门寻茶山公子,便飞鸽传书给她。
“娘子您自己看吧。”
展信一瞧,原来是沈沛查到了一些线索,邀她过府一叙。
等了这许多日,终于有了进展,宋予慈二话不说,交待一二就出了门。
到了沈公府,刚过午时,主子们已用完了膳,正是该下人们用的时候。
宋予慈一路走到花园凉亭,都没瞧见几个人,只有沈沛一人坐在当中,自斟自饮。
“世子。”
宋予慈揖了手,就被沈沛请坐了。
好几日不见,沈沛似乎很是操劳,眼下两团乌青,在他白玉一样的冷面上,格外明显。
“世子查出线索了?”
没来得及喝沈沛为她斟的茶,宋予慈直入主题,很是心切。
沈沛挑眉,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不错,是查出些东西,想请公子一道商谈一二。”
心里却想:再不查出线索,你怕又要跟白曦跑了。
这几日,沈沛亲自忙着带人翻遍史料,尤其是黄金茶消失前后的那段时间,线索千丝万缕,难辨主因。
每天从早忙到晚,夜里回了府,还要听到白曦又去江府、一呆就呆半日的消息。
沈沛,真是身心俱疲。
可除了全力加速搜查线索,并没有更好的法子。
于是,从之前的早出晚归,干脆变成不归,全然扎在郡府的文卷室里,不舍昼夜。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好不容易,在一本极不起眼的陵山风俗文著里,发现了有关黄金茶起源的传说。
“哦?你是说,黄金茶的出现和灭绝,都与云英矿有关?”
对于这云英矿,宋予慈也有所了解。
据传说,它有益寿延年的作用,是江湖道士丹方中,极贵重的一味,比黄金还要紧些。
可惜,大炎国境内,极其稀缺,只在陵山郡发现过。
这与黄金茶,只产自陵山,倒有些奇妙的巧合,想必,沈沛找到的,正是将这巧合落到实处的证据。
果然,沈沛点点头,继续道:
“那本书上说,黄金茶,又名娥皇……”
“鹅黄?倒是比黄金茶还简白啊……”
想着黄金茶的颜色,宋予慈以为是肖其色作鹅黄,不无感慨:这茶消失前,也未广泛流行,未必不是为这粗陋的名字所害。
察觉她会错意,沈沛笑着摇摇头,解释道:“虽确实是取其颜色,但命名者,并未如此随性,到底换了个文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