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当官的要杀俺们平头老百姓啦!乡亲们,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不然,俺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啊!”
“平头老百姓?”
沈沛走了过去,抓起那人的手,狠一握,只听嘎嘣一声,随着那人一声尖叫,他那只本来还死攥的手,便像是面饼子一样,软榻榻地松开了。
“什么老百姓的手,会生出这样的茧子?”
听沈沛一说,围观的众人便都垫着脚,探头往那人手上瞧,就看到了那只手掌上布满绝非务农能磨出的褐色深茧。
“我,我……”
“还嘴硬?”
沈沛松开那人的手,悠悠站起身,面上又恢复了冰冷的神情。
“行吧,既然留着无用,就拖出去处置了,免得费神拖回去……”
“官爷,官爷,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就跟着头儿拿了银子,只是来闹一通,别的啥也不知道,也啥都没干啊。”
“是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们头儿去哪了,总该知道吧……”
“这,这我也说不好啊,头儿他也没跟我们说啊。”
沈沛一声冷笑。
“如此看来,依旧是废物一堆,都废了手脚,再丢进山里,看看他们的头儿,来不来救他们。”
此言一出,几十个跪着的暴徒都乌泱泱叫唤起来,一边说自己真不知道首匪的下落,一边求饶。
沈沛冷着脸,给玉竹了个眼风,玉竹便立即带着一众府卫,把这群匪徒拖出议堂。
“让各位受惊了。”
等匪徒被拖远了,议堂里安静下来,沈沛收回目光,环视一周,从站着的茶农面上一一扫过,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暖意。
“这帮人,就算不开口,他们想做的事,恐怕你们也看得出,无外乎,就是为了破坏此次茶园收并。
不过,你们或许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破坏。”
沈沛说着,转过身,坐回主座上,又扬了扬手,请众人重落了座。
“此次兴种黄金茶,乃是陵山自给自足的民生大计,势在必行,也定能做成。
陵山山多地广,本就适宜发展茶业,能种茶的,绝非东山一处。若是东山茶园不成,便会换别的地方。
而若是换了别处,方才跟各位说的利益,便也会落入旁的口袋。
我想,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这样大好时机旁落。”
听完沈沛这番解释,茶农们除了觉得新鲜,也知道,刚才沈沛对他们的态度,可谓礼遇有加了,于是,对这位沈世子更生一层敬畏。
他话音刚一落,底下众人便纷纷点头应和,里长更是站起身,连连向沈沛揖手。
“世子良苦用心,我等感怀于心,请世子放心,我们里一定不负厚望。”
沈沛也起身,虚扶了里长一把,扫过众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那便有劳诸位了。”
闹了这一通,早过了饭点,沈沛就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几日的安排,便放众人各自归家,他也带着宋予慈出了议堂,沿着小道,往他们居住的农院去。
走在路上,宋予慈看着脚下萋萋芳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沈沛方才在议堂里那番挥洒自如,如一个严谨缜密的棋手,将猎物一步步诱捕进自己的天罗地网里。
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沈世子、正扶摇直上的富贵权臣,而那个对着她温柔有加的沈沛,或许,只是一张礼贤下士的面具罢了。
思及此,宋予慈抬眼看了看沈沛的背影,心头掠过一抹的暗淡。
不知道,她记忆里玉质兰心的兰溪哥哥,可还在这身躯壳之内?有生之年,她可还能再看见他么?
宋予慈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便没留意,身侧的茶丛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几乎同时,一道冰冷的利光就朝她飞来。
“当心!”
宋予慈还没回过神,就见沈沛骤然转身,如俯身捕食的苍鹰一般,向她猛扑过来,一把将她揽住,旋身一转,卷着她,滚进了道旁的灌木丛里。
“你……你受伤了么?”
被沈沛紧搂在怀里,宋予慈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却格外灵敏。
因此,不仅听出沈沛声音里的轻颤,更感觉他紧抱着自己的胳膊都在战抖。
而这样的沈世子,是宋予慈从未见过的。
如此紧张不安,仿佛抱着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恨不能以命相护……
突然之间,宋予慈的心,狠狠被揪了一下,哪怕知道,沈沛护的是助他成事的茶山公子,也依旧被这股珍重如命的赤诚冲满了。
“没,没……我没事。”
一声报平安,既是她对沈沛的安抚,亦是不及表露的感激。
感激他又一次护她周全,又一次,化作替她抵挡危险的盾。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而沈沛似乎当真紧张坏了,在得到她无碍的回复后,声音里,虽没有了方才的恐惧,却多了丝失而复得的激动,明显得,连宋予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还未及细品,沈沛便迅速松开她,用几乎耳语的低语,让她呆在原地,一动不要动。
而他自己,却匍匐着,在那多刺的灌木丛中,小心翼翼挪了十数丈,直到宋予慈都看不见他了,才听见一阵枝叶零落的声响。
“你主子是什么人?!想死?我许你死了么?嗯!”
沈沛话音一落,便响来两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啊!啊!”
“骨头还挺硬啊,不说是吧……”
“啊!”
更惨烈的一声。
“说!谁派你来的?
还有别的同伙么?
说不说?!”
“啊,啊,啊……”
宋予慈藏在灌木丛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关节不断破碎的声音,和一声声尖锐的惨叫,还有,沈沛近乎疯狂的逼问声,仿佛是被碰触底线后,激发出的极致报复。
然而,被逼问的人,显然跟指使他的主子,有什么生死契约,就算沈沛再严逼,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到最后,干脆连□□也没了。
“郎君,郎君,您怎么……这,这人……”
听声音,是玉竹赶了过来,大概从未见过沈沛这等架势,声音也吓软了。
“叫其他人过来,把这片仔细搜遍。”
“是,是,这人,要带回去绑着么?”
“拿绳子,绑起来,就吊在那棵槐树上,既然嘴张不开,就给他身上多开几张嘴,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好,好……这就去拿绳子。”
玉竹一溜烟跑了,很快便带着一众府卫赶了回来。
听见有了帮手,宋予慈这才慢慢从灌木丛里露了个头,就看见沈沛向自己大步走来。
“没事了,来,慢慢站起来……”
看着伸到眼前的沈沛那双恍若白玉雕成的手,宋予慈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递进沈沛的手心里。
感受到那双有力又温暖的手,握住了她,一点点收紧,仿佛再也不愿松开似的,宋予慈直觉一股暖流,从相握的手心,慢慢传至她的胸口,融进她的心。
“那个人……”
宋予慈站起身,被沈沛牵扶着,跨出了灌木丛,看清了被绑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上,胳膊无力地垂落下来。
“不会让他那么轻易死的……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沈沛说着,就扶着宋予慈,要往农院去,便听见玉竹在身后叫道。
“郎君,现在就动手么?”
沈沛头都没回,冷声道,“等我们走远之后……”
第37章 防备
躺在农舍的床榻上,宋予慈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觉得不真实地像是一场梦。
为何,会有人想要刺杀她?又为何,沈沛会紧张到方才那番境地?
真的,只是怕她出了事,无法再栽培出黄金茶么?
宋予慈仔仔细细回忆着那些细节,想起沈沛几乎毫不犹豫以身相护,以及灌木丛中颤抖的声音和怀抱,这些,都只是因为黄金茶么?
一味黄金茶,值得他沈世子,豁出性命么?会让他如此害怕失去她,以至于,对向她下杀手的人,如此狠厉地报复么?
宋予慈说服不了自己,可又想不出别的解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听见隐约的敲门声。
经历了方才的刺杀,就算知晓门外有府卫把守,宋予慈依旧留了心,靠在门边,小心询问来人是谁。
“我。”
听见沈沛的声音,宋予慈才放下心,连忙把门打开,就见沈沛再不见惩虐歹徒时的血气,一身清爽新衣,端着食盘站在门外。
“闹了一通,午膳都耽搁了,公子饿坏了吧。带来的厨子,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先简单用些,压压惊。”
宋予慈一听,忙把沈沛迎进门。
餐饭上了桌,宋予慈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品,心头微动,请沈沛一道落了座。
“今日之事,是我安排欠妥,没估算到,会有人埋伏行刺,让公子受惊了。”
沈沛说着,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表达了歉意。
想到他方才的以身相救,宋予慈自然没有半分怨愤,便也端起杯。
“世子言重了,歹人行事,向来祸心暗藏,又岂能时时防备?若非世子相护,恐怕,在下此刻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不,不会的!”
宋予慈这话,原本是想宽慰沈沛,谁知,反引得那人霎时变了脸色,本就白皙的面上,更是打了青霜一般,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她若是有了任何意外,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世子……”
看着沈沛不对劲的神色,宋予慈心惊之余,之前的疑虑,也回到心头,猜不透沈沛究竟为何这样在意她的死活。
忖了许久,别无线索的宋予慈,还是只能当他是怕耽搁黄金茶复兴,想了想,安抚似的开了口。
“世子莫要担心,黄金茶苗已经培育成了,交于有经验的茶农,再按着在下交由您的云英矿配比清单调配,就算没有在下,黄金茶也能……”
“不是茶的事……”
听了宋予慈的“安抚”,沈沛的面色比方才更差了,眼底还浮现了可疑的晕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师,浑身散发着可怖的气息,把宋予慈都镇住了。
“那……那是为了何事?”
看着宋予慈懵懂又疑惑的神情,沈沛一腔汹涌情潮荡了又荡,终于在理智压制下,慢慢退回巢窠,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没办法告诉她,上一世,她的死讯,恍若一把寒冰做成的匕首,直刺入心,至死,那凛冽的寒气,和钻心的痛意,还留在他的胸口,一旦被触及,便会勾起无以言说的绝望,几近疯狂。
无以解释,便无法言说,沈沛也只能生忍下这痛意,扯出丝滞涩的笑。
“这些年,大炎与各国往来通商,除了丝布,便是这茶叶了,若是因为我护佑不周,出了意外,让茶山圣手受了损伤,恐怕,就是赔上我自己,都抵不了大炎上下的损失。”
沈沛说着,长叹一口气,面上紧张的神色减淡,却依旧恹恹,仿佛久病之后的倦惫。
这个解释,与沈沛的身份,倒算说得过去。
毕竟,他当下虽只是陵山无冕的郡首,未来,可是要陪着东宫走到至高之位的左膀右臂。
宋予慈忖了忖,便也没再说什么,点了头,表示自己以后也会多加小心。
“此处人多混杂,又多山林隐蔽,确实要更多些防备,我加派了四名暗卫,会着普通茶农装束,护在公子四周。当然,我也会时刻跟着公……”
“这……不必吧……”
一听说沈沛要给她作贴身侍卫,宋予慈当即有些紧张。
虽说她易了容,可近些时日的相处,自己和沈沛,越来越熟悉,既然她能发现沈沛许多不为人知的品性,沈沛对她,又何尝不是呢?
每次和沈沛打完交道,宋予慈回了府,总免不了要细细梳理,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不合宜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妥的事。
若是之后的十来日,要跟沈沛形影不离,宋予慈可没把握,一点纰漏都不出。
而且,就算是有惊无险,最终没让沈沛发现什么,一想到要时时刻刻都提着神,宋予慈就极不自在。
看出宋予慈那副说不出的紧张神情,沈沛失血的面色,终于慢慢有了些颜色。
“我知道,这么多人守着公子,未必自在,只是,当下情形特殊,断不可再有半分马虎。
放心,我们护在公子身侧,不会让公子察觉的……”
“……”
沈沛这一本正经安慰的话,宋予慈却感受不到本分慰藉,反而,越发紧张。
若是明晃晃在眼前,她还能有个警惕,可要是都躲在暗处,不仅贼人没法留意到他们,宋予慈自己也察觉不到啊……
哎……如此一来,倒不如明晃晃地形影不离呢。
宋予慈忖了许久,抬眼看向沈沛,认命似的开了口。
“世子如此为在下谋虑,在下,属实感激涕零,细思之,世子所言不差,我在明敌在暗,确实要多些防备。
若是有世子坐镇,也能让他们多几分忌惮,也不敢轻易下手了。”
听宋予慈改了口同意他常伴在侧,沈沛虽不知她的心思,但也舒了口气。
“那便如此说定。公子用罢午膳,再歇息歇息,过了未时,我再请公子去茶园转转。”
宋予慈点了头,沈沛便起身退出了农舍。
吃罢饭,宋予慈躺在床榻上,盯着农舍房梁上虫蛀留下的点点斑痕,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的忧愁。
哎,事到如今,只求菩萨保佑这十日无风无浪地过去吧……
不知是宋予慈这番祈愿起了效用,还是沈沛的守卫固若金汤,之后带领茶农扦插黄金茶苗的过程,无比顺畅,再未发生任何意外。
不仅如此,在宋予慈的悉心指教、茶农尽心配合下,黄金茶苗的涨势颇为喜人,几乎全部入土生根,而宋予慈也进一步,试验出了扦插阶段的云英矿石用量,补足了之前清单上的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