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她恹恹的情绪,沈沛当她认床,可转念一下,当初在藏云山,倒没见她如此,细忖下,大概猜出一二。
“公子昨夜,可是被我的笛声吵到了?”
沈沛一脸关切,似乎很有些歉意,宋予慈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昨夜,当真是世子在吹笛?”
宋予慈抬起眸子,惊讶地望着沈沛,眼下的青晕,便更加明显,看得沈沛心尖一疼。
“是,昨日贪饮,多喝了几盏茶,夜里睡不着,便吹了会笛子,搅扰到公子了,真是抱歉。”
宋予慈听了,眸子暗了暗。
“无碍,世子的笛声,如林籁泉韵,让人回味无穷,应该是,时常练习吧。”
沈沛笑着摇了头。
“我确是愿勤加练持,只是,近些年公务繁多、俗事缠身,鲜有昨夜那等闲暇,技艺都衰颓了。”
“世子过谦了,昨夜的那首《落梅》,已是在下听过的数一数二的了。”
宋予慈回味着那婉转悠扬的曲调,心想,除了爹爹,就是他了……
可惜,不论是爹爹,还是他,自己都能不能,再随着心意缠着他们,为自己吹奏了。
思及此,宋予慈眼里的光,难免更暗了几分。
而这样的神色变幻,落在沈沛的眼里,终于醒悟过来,她这一早的情绪,是因何而起了。
于是,浅笑了两声。
“公子谬赞了,我也就是这首《落梅》,能吹得几分像样,但也不过是练得多罢了。”
“如此说来,世子偏好这支曲子?”
“嗯,这首曲子,与我而言,意义非凡。”
沈沛转过身,看着宋予慈,在熹微晨光中,扬起那个在昨夜梦中久久不散的笑意,看得她恍惚不已,不知是梦是醒。
意义非凡?
望着沈沛那意蕴深邃的眸光,宋予慈心神乱了几乱。
这首与她而言,同样意义非凡的曲子,满满都是他的存在,而他的意义非凡里,可有自己的影子?
第35章 旧友
相对无言地望了许久,宋予慈终于还是压下试探沈沛的心念,默默调转了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山。
“《落梅》一曲,诉尽别离,确是首难得的雅乐。”
“公子也喜欢?”
沈沛缓步走到宋予慈的身旁,微微侧身,在晨光中,看清了宋予慈眼底那抹怅然。
感受到沈沛靠近的气息,宋予慈滞了一下,便又回过神。
“这首曲子,在下从小便常常听到,太过熟悉了,便也说不上喜与不喜,只是一听到,便能忆起往昔……”
还有,往昔的你。
“如此说来,我倒与公子相似,这首曲子,还是在少时,由一位忘年师友所授。”
忘年师友?
宋予慈侧过脸,暗暗瞥了沈沛一眼,在看见他满面追怀过往的神色后,默了片刻,佯装不经心地问。
“所以,世子是因为这位师友,而格外喜欢《落梅》的?”
沈沛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这位师友,不仅教会我《落梅》,更是传授了不少治世经济的道理,时至今日,依旧深受裨益。”
“如此说来,世子的这位师友,应是位大儒吧?”
原本,宋予慈有过一瞬的臆想,以为,沈沛口中的这位师友,会跟她爹爹,有什么关联。
可听闻这人能让沈沛这样的权臣,至今还受益于所授,想起沈沛太子伴读的身份,宋予慈以为,这位师友,该是禁城之内的某位大学士。
沈沛却摇了头,转过身,回望着宋予慈,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他是一位商人。”
宋予慈眨眨眼,心猛得一跳。
商人,难道……
“我的这位忘年师友,早年亦是有志于仕途,奈何,家中突逢变故,才转而从了商。
据说,当年,他以新科状元的身份,辞去圣上钦点的官职,还在朝堂之上,引起过不小的议论。
都道他是难得的治世英才,入了商道,未免可惜,不过,我结识他之后,却以为,他的治世才华不仅丝毫未浪费,反倒因深耕商途兼晓农业,而更知晓民生经济精髓之所在。
也是他当年的授教,我如今处理郡务才更游刃有余。”
听着沈沛的这番肺腑之言,宋予慈半晌未回过神来,好一会,才试探着问。
“世子这位忘年师友,可是宋氏钱庄的宋玉安?”
沈沛背过手,望着宋予慈,佯作惊讶。
“公子如何知道?”
“状元致仕,本朝开国以来,并不多见。”
沈沛笑着点了头。
“公子所猜不错,我的这位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正是玉安先生,自我十岁时,便与先生书信往来。
之后的四年间,先生每至盛暑,便会携亲眷至陵山,我也得了机缘当面求教。
这首《落梅》,便是十二岁那年,偶然听了先生吹奏,心向往之,才求请先生教习。”
沈沛寥寥几句,便将他与宋玉安的这份旧时情意,一口气说与宋予慈,听得她震惊不已,却也渐渐从自己的回忆里,找出些许与沈沛所言相应的踪迹。
确实,那些年,爹爹娘亲,总会在仲夏节气,带着她,到陵山看望祖父母。
虽然那时她不过几岁,却还是能记得,在那些夏日里,郡王府的花园内,爹爹与一位白衣少年对书讲义的画面。
原来,那个人,竟然是他。
“说起来,玉安先生授业解惑,我本想正式拜师,先生却不肯,一直待我以小友,本以为……”
沈沛说着,突然顿住了,看了眼宋予慈,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往事,便没了止尽,让公子见笑了。”
宋予慈正听得津津有味,沈沛突然止了话,反倒让她有些意犹未尽。
毕竟,她鲜少从别人口中,听到和她爹爹有关的事,更不要说,这个人是沈沛。
可看沈沛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宋予慈也不好追问,便只好笑了笑。
“难得听世子忆旧,在下甚是荣幸。”
说着,又看了眼渐渐升起的日头,便冲着沈沛一揖手。
“时候确实不早了,在下要去察验察验茶苗,先失陪了。”
宋予慈离开后,沈沛唤来玉竹。
“都妥当了?”
“妥当妥当,都安排好了。”
沈沛看了眼不远处的后山,眸子暗了暗。
“不可有半分纰漏,不然……”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郎君放心,该布置的全布置妥当了。”
玉竹的包票,沈沛听在耳朵里,心里却还是不能落定。
“罢了,我亲去查看一遍,你去告知里长,让早些带着人去议厅候着。”
玉竹听了,应了喏,便急忙转身去找里长,沈沛又亲自去视察了一圈,才找到在屋后盘弄茶苗的宋予慈。
“要与茶农谈茶园收并之事?”
听明沈沛寻她的来意,宋予慈放下手里的茶苗,拍了拍手上的细尘,站起身,看着沈沛。
“嗯,此事关系茶农民生,不可凭心而断,我想请公子坐镇,既能帮着判断茶农诉求真伪,也能从培茶制茶上,给茶农些宽慰。”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默了一晌,便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沈沛的顾虑确实周全,有她从中斡旋的话,双方谁都糊弄不了谁,更能达成协定。
见宋予慈点了头,沈沛便带着她,来到了茶园议堂,里面乌压压,已站满了人。
沈沛打眼一扫,便微微侧身,把宋予慈护在身形之下,带到了主宾位上。
站在一旁的里长,赶忙带着堂下人,给沈沛行了礼,又开口介绍起来。
“世子您看,我们这个里,共有二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派了个人过来。”
沈沛点点头,招呼手下,搬来些条凳,让这些茶农都落了座。
“各位应都有所耳闻,郡府要将正片东山茶园,收并到一处,用来种黄金茶。
我这次来,是想听听诸位的意思,可有何疑虑,或者,要求。”
宋予慈坐在一旁,听着沈沛这有礼有度的话,心里不免感慨——
这矜贵权臣,果真字字都透着度量。
先不容置喙地说了茶园要被收并的决议,又开了个口子,允许众人提出所需所求,强令之下,又不至把人逼上思路,算得上软硬兼施的好手段了。
沈沛发了话,底下众人先是一阵噤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当那个出头的。
茶农这样的反应,倒似在沈沛的预料之中,只见他不疾不徐地坐回了主位上,一面喝着茶,一面拿眼从那些茶农身上扫过,将他们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诸位若是有什么念想,不妨直说,不然,过了今日,恐怕想说就难了。”
沈沛的话,不轻不重,语气却在威仪中,带上了些许慈软,不似高高在上的官长,倒有些像悉心垂问学子的教书先生。
这样循循善诱的口吻,像极了沈沛几次与她交心时样子,听得宋予慈正入神,就见沈沛眼波一转,看向了她。
“诸位,为了替诸位解忧答疑,今日,还特意请来了茶山圣手。
茶山公子的盛名,无需我再多言了。
所以,不仅是地的事,种茶制茶的疑问,也尽可以问。”
沈沛说罢,便转过头,又看向里长。
“不如,李山里先开个头?”
骤然被问,里长却似乎并不意外,轻咳了两声,便代表茶农,问了几个实在的问题,主要是之后茶田分利,以及酬劳计算之事。
沈沛很有耐性,一一解答了里长的疑问,并且,还补充了几句,算是把钱的事说明白了。
沈沛解释清楚了最根本的利益问题,茶农们心中有了底,加之沈沛这般平易的态度,也让他们放宽了心,便渐渐有人提问。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四,之后,问题越来越多,越问越细,而沈沛,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
终于,在回复了二三十个问题后,茶农们心满意足,对于收并茶园的事,再无异议。
沈沛见时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正要让众人散堂,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官府要抢俺们的地,还要俺们当劳工!兄弟们,咱可不能任人摆布!”
“对!官府把俺们不当人,要把从俺太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地收回去,俺们可不能就这么答应了!”
“是啊是啊!还要把俺们田里的茶树全掘了,种上什么黄金茶,谁知道能不能成?要是不成,难道要俺们喝西北风吗?!”
“对对对,兄弟们,咱们可要好好闹一闹,不然,官府就当咱们是傻子呢!”
……
听到这通喧闹,议堂里的众人纷纷探身往外看,就见一群茶农打扮的大汉,气势汹汹涌到了门口。
“哎呀,这,这,这真是胡闹……”
老里长听着这动静吓破了半边胆,赶忙伸长了脖子去瞧,究竟是什么人发了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虚着眼瞅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
“世子爷,这帮人,可不是我们里的,见都没见过,或许是山北面茶园的……”
沈沛没说话,下巴一扬,站在一旁的玉竹便立即下了口令,一队手持利剑的府卫不知从哪冒出来。
门外的众人,显然没料到,四周竟然有伏兵,当即阵势大乱,逃地逃,叫地叫,乱做一锅粥。
而郡府的府卫兵贵神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那几十个闹事者绑住,送进了议堂。
之前坐着看热闹的茶农们纷纷起身,腾出地方来,给这帮闹事者一个跪着等罚的地方。
“郎君,跑了一个领头的。”
玉竹清点了人数,跟沈沛汇报,沈沛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便站起身,走到刚才出言不逊的几人身旁,俯下身,直直盯着那几人,一双冷眸,似埋伏着兵甲的寒潭,仿佛随时会从中迸射出索人性命的利箭。
第36章 手段
“若是我没听错的话,刚才,是你说,官府要夺走,你太爷爷留下的茶田?”
“是,是啊!你们这帮当官的,不顾俺们老百姓的死活,说风就是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面对这被抓了还梗着脖子嘴硬的暴徒,沈沛倒似并不生气,冰冷的脸上,陡然挂上一抹笑意。
“你今年,贵庚?”
沈沛盯着那人的眼睛。
“三十,有了么?”
“你,你问这干嘛?”
“大炎男子,十八方可完婚,就按你太爷、你爷、你爹都是十八岁完婚,一完婚就有了你,你太爷今年若是尚在,该近九十了吧。
那他什么时候置办的这块田地呢?总不至于,等到你爷爷都娶妻生子了才置办吧。
这样算来,照你的意思,这片你家世代传承的茶田,少说也有个六十几年的光景了?”
“对,对啊!”
“这不瞎扯么?”
还不等沈沛驳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茶农里,便有年纪大的出来反驳。
“东山这片茶园,是三十年前,黄金茶灭迹之后,才被一点点垦荒恳出来的,怎么可能有六十几年?”
沈沛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暴徒,面上再无一丝笑意。
“听到了吗?说吧,谁指使你们来的?”
上一世,他便想要问这个问题,可惜,当初对这一起□□毫无防备,未带足兵力,让这帮人逃去了大半,剩下的,则被他们躲在暗处的同伙,乱箭射死,以至于,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这一回,沈沛早早布下天罗地网,不信查不出东西来。
“什么指使?俺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茶农,没人指使,都是一道来讨说法的!”
谁知,这人竟然还依旧嘴硬,就算被压跪在地上,还东瞟西瞟,伺机想逃。
宋予慈站在人群中,看那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还很为沈沛捏把汗,不知他该如何处置。
按理说,这等暴民,胆敢如此忤逆官长,若是放在其他任何境况下,早就一通乱棍,不死也弄个残废。
可当下,本就是来收服民心的,若是当众惩戒太多,恐怕会让真正的茶农兔死狐悲,难免生了离心。
细想之,这起□□背后之人的用意,可真是阴损。
所以,沈沛迟迟不动,宋予慈当他还在举棋不定,却突然见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立即飞起一脚,就把那人踹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