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听了她的话,似乎很是欣喜,笑着点头应了,感慨说,这套茶具给了她,才算不辜负。
宋予慈听了,心里也欢喜,这样的际遇,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就算今生与人有缘无分,至少,还有包含他心血的物件作念想……
宋予慈收了神思,想起自己带的东西,这才又问起沈沛的伤情。
“养了这几日,已无大碍,公子不必劳心。”
沈沛不甚在意,还扬了扬胳膊,似乎为了让宋予慈安心。
“那就好……在下带了些疗伤补品,交给玉竹执事了,愿世子早日痊愈。”
沈沛听了,道了声谢,便没再说什么,一双美目,望着宋予慈,似在等她之后的话。
宋予慈这才回过神,取来她制好的野茶,以及,培育出的几枝茶苗。
沈沛见了那尖端一抹嫩黄的茶苗,眸子亮了亮,欣喜之情不必言说便泄露出来。
“想不到,公子能如此速度培育出茶苗,我以为,总需数月。”
宋予慈拿起一株茶苗,递给沈沛,点了点头。
“若是用传统的法子,从头栽培起,或许是要两三月之久,在下以为,世子定是希望越快越好,便取了长成的茶枝,扦插培植,故快了许多。”
沈沛接过宋予慈递过来的茶苗,对着天光看了看,只见那新生的芽尖,比府中茶和那藏云野茶还要金黄透亮,不似茶叶,倒似嫩黄的花蕾。
“见了公子培植出的茶苗,才知这茶缘何唤作黄金茶,这,才是真黄金色啊。”
沈沛看着那茶苗,面上浮现出欣慰的笑意,说着,便招招手,唤来玉竹。
“去让厨房备膳,今日,要与茶山公子好生庆贺一番,不醉不归。”
难得见沈沛这般好心情,玉竹自然连连应喏,脚底抹了油似的,立即退出湖心亭,赶往厨房传令去了。
而宋予慈,却有些不以为然。
“茶苗虽培植成了,可离真正栽种产茶,还差了不少,此时庆贺,怕是早了吧……”
宋予慈笑了笑,又取出她记录云英矿用量及配比的清单,递给沈沛。
“这是在下的培植纪实,详细写了茶苗培植中,每一日,云英矿最适当的用量。
当然,因培植期尚短,只验证到了幼苗期的,之后的第一批试种茶,从栽种到产茶,都需继续验证,所以,当下才是迈出第一步罢了。”
沈沛翻看着宋予慈详细缜密的记录,赞佩之余,不无感慨。
宋予慈在制茶上的严谨认真,沈沛上一世便熟知于心,更是欣赏有加,只不过,等他得知,这位让他奉为知己的茶山公子,竟是那个幼时缠着他撒娇的小姑娘时,一切都已完了。
好在,上苍有灵,让他重活一世,也给了他再次悉心品读他珍重又怜爱的人儿的机会,越品越爱,越爱便越想要早些让她属于自己。
可是……当下时机,还未成熟。
沈沛收起心思,抬眸看了眼宋予慈,嘴角扬笑,微微颔首。
“公子所言极是,庆贺尚早,不过,慰劳总是要的,不然,又如何有气力,行完这漫漫长路?”
沈沛说着,便将那本清单小心地收进衣袖,又命下人撤了石案上的雕玉器具,摆上茶具,将宋予慈带来的藏云野茶烹了。
“没想到,同样是公子所制的黄金茶,这藏云野茶,和府里的茶,口味相似,却还是能品出不同的滋味。”
沈沛一边啜饮品茶,一边感慨。
“世子当真厉害!”
宋予慈很有些惊讶。
“在下焙制这两份茶时,确实因其生在环境的不同,焙制手段也有略有差异,没想到,竟被世子尝出来了。”
沈沛笑了笑。
“原本,我也不大懂茶,不过是为了发展茶业,才四处寻名茶来品,怎料,空空养刁了一张嘴,这茶中门道,却还是分毫讲不出来。”
“术业有专攻,世子懂得识茶品茶便已属难得,至于这当中门道,有机缘,在下可多与世子言说一二。”
“机缘自然是有的,毕竟,如公子所言,从栽培至产茶,且需些时日,我自当多向公子请教,还望公子莫要嫌厌。”
“世子言重了,您若有意研习,在下自当知无不言。”
见宋予慈点了头,沈沛笑着给宋予慈添了茶,更是对今后共处的时光,生出满心满意的期待。
“对了,上次世子提及,等茶苗培植成了,便要着手栽种适宜,下一步,可是要去东部茶园试种?在下可否随行?”
沈沛看着宋予慈一脸殷切,笑意不禁自眼底泄露。
“求之不得。原本,还想着又要舟车劳顿,公子未必愿与我同往,既然公子肯去,我自当好生安排公子衣食住行……”
“不必,不必,上次藏云山之行,已太过劳烦了,世子切莫再为在下额外费这些气力。”
想起那些细致入微的妥帖,宋予慈的心底,依旧暖意融融,却也怕让沈沛徒增负担。
看出宋予慈的心思,沈沛默了一晌,未应亦未否,只是笑了笑。
“此去东山,倒是比往藏云山要便利些,有官道相通,也有民居可借宿,公子无需记挂这些,只管安心随行便是。”
宋予慈听了,知她无论说什么,沈沛都有自己的主意,便也不再多言,闷声应了,又问起何时出发。
“我今日便修书奏报与今上和太子,得了旨意,便可前往东山,估算着,三日内,应能出发。”
沈沛说着,顿了顿,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宋予慈,目光犹疑。
“不过,此去东山,先要将当下分与各家茶农的地,统收进郡府,然后才能试种,就算一切顺利,来来去去,也要个十日,公子可方便?”
这一点,宋予慈早估算过了,也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沈沛提出时,她倒并不似去藏云山那般为难,直直点头应了。
“此事好说,世子只需出发时,告知在下便是。”
见她如此底气十足,沈沛也不再多言,笑应了,便转过身,命人上膳。
“虽尚未成事,但能培植出茶苗,也是了不得的进益,略备薄酒,以酬公子连日辛劳。”
沈沛话音刚落,下人们便端着食盘鱼贯而入,不一会,七碟八碗,就将这凉亭石案占满了。
又捧来十数盏风灯,挂在亭梁之上,弥补了渐黯的天光,把这水中亭榭映得灯火通明。
看着案上菜肴,在梁上明灯的映照下,风味具足,纵是不贪食的宋予慈,也不禁食指大动。可瞥了眼一旁的梅苏酒,忖了忖,决意还是在拾筷之前,先打声招呼。
“多谢世子盛情款待,不过,在下不胜酒力,怕是要辜负世子的好梅苏了。”
“哦?公子不饮酒?”
沈沛挑挑眉。
那小的时候,缠着要吃我杯中梅苏的小鬼,又是谁呢?
第34章 落梅
宋予慈再三表示自己不能喝,沈沛便也没勉强,这顿庆功宴,终于还是变成让宋予慈大快朵颐的慰劳饭,一身轻松地吃了个饱。
穿着男子衣衫,吃相上,宋予慈刻意粗放了许多,沈沛倒未觉她粗鄙,反倒看出几分她儿时散漫的影子,更是添了份欢喜。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听着沈沛这如父如兄的口吻,宋予慈蓦地一抬眼,在看清沈沛眼里类似慈爱的关切后,更是恍惚了。
他这是……
宋予慈愣神的档口,沈沛回过神来,口气一转,笑着道了歉。
“是我唐突了,看公子吃得这么香,一时想起……想起个故交。”
沈沛说得含糊,宋予慈只听明白他说她吃相不雅,虽有些不忿,但也算自己故意为之了,便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冲沈沛歉然一笑。
“公府里的菜肴,太过美味,一时情不自禁,让世子见笑了。”
沈沛却笑道:“哪里,公子这般……若是位娘子,定是位极可爱的佳人。”
“咳,咳咳……”
宋予慈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
盯着沈沛看了许久,宋予慈想要从他那含混不清的笑意中,找寻到言外之意的线索,却反被他那双含情眉目看热了脸。
宋予慈生硬地别过脸,将自己尴尬的神情从沈沛的眼皮下挪走,心里却依旧忍不住揣测,这位沈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藏云山之行的诸多出格言行,被她生归为拉拢她的霹雳手段,可这次呢?
这样暧昧的话语,若是放在话本里,该是主角郎君说与他心悦娘子的话,沈沛如何能与自己说?
难道……
宋予慈心中兀的浮上个极可怖的念头。
莫非沈世子,为了拉拢自己,竟要出卖色相、动用美男计了?!
这念头,实在太诡谲,连宋予慈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心生恶寒。
虽然大炎龙阳之风兴盛,可他沈沛未免也太自信了吧,以为不论郎君娘子,都会拜倒在他的绝世容颜下?
再说了,自己这身乔装打扮,看起来,像个食男色的兔儿爷么?!
无论何种猜想,宋予慈都很是不快,难免落下脸来。
“可惜,在下孑然一身,并无同胞姊妹,无法印证世子的奇绝猜想了。”
没好气地说罢,宋予慈便埋头用食,不再搭理沈沛。
沈沛虽瞧出宋予慈有气,却没料想到,她竟以为自己是要□□她,只当她嫌厌此话轻慢,也不好再多言,只是默默往她餐盘里,夹了几次她喜欢的菜品,便两厢默然地用罢了这顿饭。
酒足饭饱,宋予慈的心绪也平复了些,还算客气地跟沈沛道了别,回了江府。
虽被沈世子这愈发诡怪的言行惊得不轻,但黄金茶的事,宋予慈不愿因此荒废。
既然沈沛说三日后出发,她便抓紧时间把所需的茶苗、用具归整妥当,又跟严氏说山阴家里有些急事,需十来日才能返还。
严氏听说是宋家的事,便也不好多言,只嘱咐宋予慈多加小心,又派了几名府丁随行,才安心放宋予慈上路。
哪里知道,马车出了陵山城,宋予慈安排好的“宋家”府卫就迎了上来,宋予慈就势打发了江府府丁回去。
那几位府丁见表娘子有了依靠,也乐得省脚程,便客客气气拜别了宋予慈,又高高兴兴回了江家。
而等这几人一走,宋予慈便调转了马头,直奔陵山郡东,在城外官道旁的驿站等候沈沛。
到了约定的时间,沈沛如约而至,宋予慈便上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跟着沈沛一道,花了大半日,到了所谓的东山茶园。
果如沈沛所言,这茶园,有人经管维护,比藏云山那荒郊野岭好了不少,而且,风光颇为秀丽,很有诗画田园的况味。
落了脚,沈沛先带着宋予慈绕着茶园,粗粗探看了一番,便察觉了此处的弊病。
“这茶园地势虽好,当下,却未善加利用。”
望着那各自成林的茶丛,形制极不规整,东一片西一片,宋予慈不免可惜。
“如此种植,不成规模,土壤不接,水肥不通,种出的茶,也良莠不齐品质难控。”
沈沛点点头。
“公子慧眼。当下这茶园,分派与不同茶户,各自栽种营生,确无法统一规格。
故而,此行首要之务,便是将这片茶园收回郡府管辖,并安抚好茶农,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此地,继续栽种经管。”
宋予慈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田里劳作的茶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免有些忧虑。
“恐怕这并非易事。官家强令收回或许不难,可让民众心甘情愿接受,并安心继续劳作,除非给予比之前更大的好处。
若是收归公有,那这报酬自然要按劳来算,可这茶户劳力不同,以前还能靠田吃本,若是纯靠气力,怕是有人会不平了。”
宋予慈的这番话,沈沛上一世,便听过一次。
初闻时,还惊异于,她一个埋首制茶的茶士,竟还有世道经济的心胸,因而才渐渐对她更上了几分心,也才越发了解了伪饰之下的她。
而越了解,就越欣赏,越引为知己,直到,无意中发现,她竟是自幼便与他结了姻亲的宋三娘子……
红颜知己,世所希求,沈沛虽向来不圈囿于儿女情长,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有了情,可惜,斯人却已远。
思及前世遗憾,沈沛暗暗握了握拳,平复了心绪,才接过宋予慈的话。
“公子所言极是,故而,我的想法是,公私共有。”
“这……还请世子赐教,何为公私共有?”
沈沛笑了笑,走至田埂间,一抬手,对着一片茶林划了个圈。
“以这片地为例,约莫十亩,占这百亩茶田的十之又一,本归属一户茶农,待郡府统一茶园后,这块地名义上,依旧归于这户茶农,只是要交由郡府统一管辖。
种什么、如何种,都由郡府统一调度,但产了茶,得了利,这户人家,可从总利当中,分得一份。
当然,除了分利,所有茶户无论男女老少,皆可靠务工挣酬劳,多劳多得。”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之前的忧虑迎刃而解,宽心之余,更有几分赞赏。
与茶户而言,这样的安排,比他们自己靠天吃饭,要稳妥许多,算得上旱涝保收了,又可分得额外的红利,这样惠民之举,想来,应该不会有茶户不肯答应了吧。
于是,便没再说什么,跟着沈沛一道,回了他们借宿的农舍。
这一次的境况,要比山穴里好了许多,里长给他们一行人腾出了个农院,她和沈沛便住在一壁之隔的两间农舍里。
行了半日路,又在茶园里考察了一晌午,宋予慈确有些疲累,梳洗罢,便钻进沈沛为她安置的里外全新的衾被里,模模糊糊入了梦,却听到一曲她熟得不能再熟的笛声。
那首《落梅》,呜咽悠扬,丝丝缕缕,从遥远的过往飘来,仿佛一段蒙尘的回忆,在春风的催解下,渐渐露出当日的成色来。
竹林里,少年白衣,是她骤然失怙后,触手可及的浮木,救扶她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本以为,这段结实牢靠的浮木,会是她往后余生的依靠,谁知,走着走着,却也没了踪迹,留她一个人,只能在梦里,枕着虚无缥缈的回忆,从中汲取,早已消散殆尽的余温。
这一觉,宋予慈实在睡得不踏实,早起醒来,看见已在院中舞了一番剑的沈沛,心底的酸涩还隐隐泛涌。
“公子早,昨夜,睡得可安稳?”
沈沛看她出了屋,便收了剑,一边拿汗巾子擦汗,一边走到了跟前。
宋予慈看了眼朝气蓬勃、满面荣光的沈沛,越发憋闷,可又不好声张,只能沉着脸,随意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