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医吩咐婢女为他灌下吊命的汤药,然而一掰开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血来。
裴策本欲劝江音晚离去,然而她如何能够放心?她执意守在这里。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间游丝般的一缕细线,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说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数,亦不敢再劝,只默默陪着她。
他在这里,满室太医和大夫皆绷紧了头皮,敛声屏气,眼看江寄舟情况恶化,更是人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强行灌了药下去,又施了针,胀紫总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纸,从面皮下透出一股死气。
暮色四合,斜阳疏疏照进来,江音晚坐在病榻边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她身边。
为了方便太医婢女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间总归有男女之别,江音晚不曾坐得过近,只将将能看仔细兄长的情况。
然而时间久了,裴策还是眸色微显幽沉。
他不动声色敛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医工们来回忙碌,在这里守着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间的罗汉榻上坐等,有什么状况你亦可及时知晓。”
江音晚稍作犹豫,还是依他所言。
别庄中亦有膳房,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去,膳房备好了晚膳,太医大夫们轮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备下了精致佳肴,一一呈上来。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动了几箸。
裴策舀了一匙鱼翅羹递到她的唇畔,江音晚微微偏头避开。
裴策动作一滞。浓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色。俊面平和如水,将汤匙放下,缓声问:“晚晚想吃点什么?孤让膳房重做。”
江音晚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已经饱了。”
裴策目光渐渐淡下去,漫然扫向桌上的膳食,漠声唤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头一跳,担心他又要迁怒厨子,柔荑捏住了他的袖摆,嗓音轻颤道:“殿下,我没有胃口,不关旁人的事。”
裴策看着那双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她眼底的惧。
他下颌线条崩得愈发凌厉,然而终是和缓下来,大掌拢住那只柔荑,轻轻捏了捏,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系兄长,吃不下东西,可你本就脾胃虚弱,又还在病中,只吃这点怎么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情渐渐少了抗拒,接着轻缓道:“孤让膳房熬一碗粳米粥来,多少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风草、葱白、生姜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风散寒的药膳。(1)
江音晚轻弱地应了一声。
最终由裴策喂着,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见她当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强。
江寄舟的情况,一直到戌时末都未见好转。所幸也未再恶化。今夜极为关键。吴太医曾说过,若能熬过,高烧退去,便可保住性命,否则再回天无力。
夜色渐深,别庄在京郊,据入苑坊较远,裴策不愿江音晚再车马劳顿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厢房,准备在这里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没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静静燃着盏盏掐丝珐琅的壁灯,将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昼,大夫、太医皆把心吊在嗓子眼,紧张地盯着江寄舟的状况,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拟定可能要用的药方。
江音晚守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以手支颌,手肘撑在梨木几案边沿,精力已渐渐不济,却固执不肯睡去。
裴策俯身为她将银狐裘松松搭在肩上,低声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这里,有什么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没什么精神,还是道:“我想确认兄长无事再去歇息。”
毕竟兄长是她眼下身边唯一亲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裴策只得作罢,默默陪着她。
然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到了人定时分,江寄舟仍没有退烧的迹象。裴策却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将嗓音放得更加低缓,哄劝道:“晚晚听话,先去休息,你病还未愈,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撑不住倒下,反而给大夫们添乱,到底是听了劝。站起身时,竟身形一晃。
裴策面色倏然一变,将她揽住。紧抿着唇,去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厢房走去。
他将她轻轻放在黄花梨架子床上,为她褪了鞋袜,解下外衣,又细致盖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困乏已极,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灯烛,坐在床畔,等到她呼吸清浅绵长,又坐了一刻,才缓缓俯身,在她额头印下极轻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仅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轻步伐走出厢房,阔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