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反抗的念头在几次惩戒后逐渐消退,郎元听命走上沙场,战无不胜。
平日他被困锁单独囚帐,食硬馍,饮冷水,唯有战前和得胜后,能得到酒肉奖励。
调节环箍的方法瑶姬已秘授吕成应,每次近身,都会有十余人同时在场戒备,将郎元双臂双腿捆缚结实,挣扎不得。
“等仗打赢了,我能不能再见阿瑶一面?”在大军即将攻入突狄都城前夜,郎元双目呆滞,喃喃问道。
“哼,痴心妄想!”给他送饭的兵卒冷嗤一声,瞧郎元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忽然记起吕成应的叮嘱,眨眼又转了语气:“不过嘛,这也说不准,兴许凯旋后陛下一高兴,就能想起你了呢!”
明明是毫无根据的谎言,却瞬间让郎元死水般的黑眸,再度燃起光亮。
他不敢追问兵卒是否为真,只一心盼着能尽快重回战场。
是了,阿瑶生气,总是需要哄哄的。
他的阿瑶最是心软,也最疼他。
将突狄送给阿瑶,她必会欣喜……
郎元将头抵在铺在硬地的稻草上,喉如火烧,他被滚烫的泪灼伤,将头深埋已略微散开的细长黑辫中。
等挨到天明就好了。
他的阿瑶,不会忘记他的。
* * *
兵贵神速,又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吕成应彻底攻占突狄,只用了半月。
整合物资,调配两国军士合为一处成了重中之重。
尚书令李玉被委派统筹此事,昼夜奔忙,连合眼片刻都是奢望。
但他并未觉得累,反倒精神抖擞,恨不得将一个时辰掰成两半来用。
瑶姬并未升他的官职,甚至连诈降之事都瞒他极深,可李玉办起差事,却比以前更加有劲。
虽未靖炀朝臣,但他心中清楚,这份从骨子里燃起的热和振奋,实是因为瑶姬。
他臣服的国君,不再只是高居王座的空架子。
或许屡次侵权的重臣心底真正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迎来一位能彻底颠覆腐朽靖炀的国君。
可希望期盼太久,就成了奢望。
好在李玉不像朝中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鬓生华发。
他仍有气力。
数次与群臣制定规划,面红耳赤争论至最激烈处时,李玉都会忍不住溢出热泪。
万幸,他这一生,没等太久。
* * *
接到暮崇王再度来信,据上次已过去整月。
重伤逃回绥廉的玄行并未追击暮崇军,而是修生养息,暂且安寂。
暮崇王却没那般悠闲,此封亲笔信,他语气诚恳讲述如今仅剩三国之间的利弊。
唯有暮崇与靖炀合兵一处,才有可能趁虚击败绥廉。
机不可失啊。
为示诚意,暮崇王甚至请瑶姬制定会师地点,并承诺日后所有进军计划,也都愿听从她的意见。
简而言之,合兵后的两国,会由瑶姬居主位。
曹公公将刚装好的手炉恭敬递给陛下,未敢偷瞄信的内容,规矩退到身后等候。
突狄军破城那日,他带陛下逃至膳房,原本以为小命休已。
直到被人从羁押降者的刑房提出,才稀里糊涂明白是怎么回事。
能死里逃生,对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太监来讲,着实是意外之喜。
他没那个操心命,像苍济成宠信的吴志微那样,时刻都要伸一耳朵在朝,踏一只脚在野。
活着一日,就伺候陛下一日,若真有天能亲眼瞧见陛下灭掉绥廉,曹安觉得他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
门外听传国师到,曹公公轻甩拂尘,带屋内宫人悄然退下。
这老规矩,但凡是在雨香阁当差的无一不晓。
待门关紧,瑶姬将信撂在案上:“可有建议?”
顾桢认真审视信的内容,同时将端来的桂花糕推至瑶姬手边,又为她那才半空的茶盏斟满。
末了,他将信扔回,语气淡薄:“鬼话连篇。”
“是人是鬼,总该到了见面的时候。”瑶姬眯起美眸,盯着那信:“能彻底杀死玄行的盅水,在他手上。”
顾桢的长睫微颤,将唇角的苦涩抹去,化为淡淡笑意:“既如此,地点不如定在狻集岛如何?”
瑶姬推推茶盏,让他沾着水在案桌画出此岛的地理位置。
纤长白皙的食指优雅滑动,几道简单线条,便能让瑶姬看懂。
此岛位于南海,距离与暮崇和靖炀相等,且离绥廉略远。
两人仔细商讨须臾,暂时将地点定下,随后其他细节,还要同群臣一起商讨。
将信贴身收好,瑶姬匆匆吃了两块糕点,正欲临朝议事,顾桢却忽然叫住了她。
“听闻郎元终日在天牢喧闹,吵着要见你。”顾桢似不经意间才想起此事。
瑶姬推开门,微微侧目,眸光无邪得近乎残忍:“郎元是谁?”
静立须臾,顾桢迈步跟上。
夕阳高悬,将瑶姬的倩影拉得纤长。
顾桢走在她的影子中,负手而行。
飞鸟慵懒歇在宫檐上,对云层下的过往同类悠闲长鸣。
三日后,两王会面计划彻底敲定。
又过七日,浩浩荡荡的军队来到港口,乘数十艘战船前往南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怪物
入海第四日, 无风,遂收帆放桨。
十几排长桨随着响亮号子努力划行,巨硕船身以极缓的速度驶向狻集岛。
南海气候要比靖炀所在地区炎热些, 明明快立冬,烈日却灼得人恨不得换上夏衫。
可当夜幕降临,极寒海风却又疯狂撕扯守夜侍卫, 将厚重盔甲吹得冰冷无比,寒气透过层层防护, 直透心肺。
短短几天,便有上百人病倒。
好在随行御医尽心医治, 按顾桢提供的方子熬配汤药,最大程度减少了损失。
当船终于抛锚靠岸, 前探士兵接连踏上狻集岛的乳白沙滩, 侦查地形,驻扎军营。
待一切安排妥当, 瑶姬才在簇拥下登岛。
此岛先前曾被某小国占据, 多年前因海底裂动, 骤然起浪将岛吞没数月。
近时岛屿才重浮现世, 残骸不在,断壁仍存,岛内中心处, 仍矗立几座挂满海草与各式贝类的宫殿。
幸而白昼烈日高悬, 围林木干,燃火煮饭并非难事。
离港时各战船均储备充足物资,军士每日海钓亦可得获鱼虾贝鱿, 丰富膳食。
说来有趣, 从前的靖炀锦衣玉器遍地, 安享太平,可士兵与朝臣的口腹之欲,竟没这几日劳碌行军来得满足畅快。
全军修整完毕立即布控戒线,隐匿伏兵,瑶姬则在层层护卫下进入宫殿,静待暮崇王到来。
八个时辰后,在清冷月色的皎光下,哨兵终于望见众多暮崇战船的踪影。
瑶姬将手炉递还给曹公公,整肃服饰,腰间藏匕。
不可在敌国君王面前显露弱态,亦不可不设防。
纵然她曾兑换的预言卡明确表示,此次会面无兵戈之忧。
可事无绝对。
此番出行,瑶姬带走约半数军士,留给靖炀足够兵力。
突狄擅长固守,非但因粮草充足,御敌策略亦十分精明。
之所以在短时间内被靖炀攻占,除城防图泄露外,根结还在于大量领军倒戈,事半功倍地猛攻其防御弱处。
如今两国并融,统称靖炀,在控防方面吸取经验,查缺补漏进行战术优化,将边境武装得愈发易守难攻。
且有瑶姬用两种卡牌时常提防着,短时间内确无大碍。
选择海上相见,兵行险招,最要紧的是要确保拿到暮崇国的盅水。
世上能彻底杀死那怪物的武器,只此一种。
两个时辰后,瑶姬终于等到了暮崇王。
朝阳高升,海面豚跃鱼逐,偶有鸥鸟高鸣回荡苍穹。
无论靖炀还是暮崇,昨夜皆无人入眠。
* * *
繁复寒暄不提,殿内两王对席遥坐,中间以瓷器玉盏相隔,确认无事,众侍卫方退出门外,严阵以待。
若有异动,哪怕只是某一方突兀的咳声,两国侍卫皆会拔刀而入,血战难免。
暮崇王贺牧图双眸狭长,细眉入鬓,静默时身态庄严,少动。
宛如一尊雕琢精美的玉像,整日以雅乐清香供养,尊不可亵。
瑶姬犹记得,昔日鹤乘万国宴上,诸王纷闹,唯此人寡语少言,隔岸观火。
面对周琰刻意刁难,亦面色不改。
且他头顶浮动的心动值,仅停留在10%。
许久没看过主NPC的进度条,瑶姬微怔,方才记起在还有这档子事。
从六国君王对她的初始心动值来看,即便按主线剧情走,贺牧图应该也是最难攻略的君王。
贺牧图谈话单刀直入,经过多方情报确认,他已对瑶姬的占卜能力深信不疑。
甚至未等她开口,便主动从袖中取出一红塞玉瓶,放置案上:“此乃盅水。”
他语气平稳:“单凭暮崇之力,实难杀贼,还请靖炀王笑纳。”
先前两国通信时,瑶姬早已提过盅水,且贺牧图知晓顾桢在她身旁,各种内情便不再赘述。
瑶姬望着那药,忽然笑道:“暮崇王为何也称他为‘玄行’?”
“此孽障本不该降生于世,纵血脉牵绊……”贺牧图谈及玄行时稍起波澜,平静面容亦有所紧绷。
“知己知彼方能取胜,欲杀玄行,孤需知晓此人所有根底,还望暮崇王勿隐。”瑶姬将目光自玉瓶移开,凛然道。
贺牧图长眉微动,思忖半晌,紧抿的唇才艰难开启。
似乎单是谈论,便能招惹无尽晦气。
* * *
先王在世时,曾醉酒临幸过侍酒宫女,荒唐过后,太医依命立即为宫女去种。
先皇后亦憎其狐媚惑主,将那宫女贬入辛者库做最低贱的苦力。
谁料四月后,宫女竟怀象显露,管事嬷嬷未敢声张,偷将此事报与先皇后定夺。
原本应被秘密处死的宫女,某日忽然从辛者库消失,被囚地室待产。
待顺利诞下男婴,一碗毒酒却送她走上绝路。
而这位暮崇国的第十六位王子,连存在亦未被生父知晓,刚足月便被太医以秘药浸泡身躯,连食用的稀粥中也掺进磨碎丹药。
剂量随着孩童的年岁逐渐增强,屡次因药性过急至其险些丧命,经多番调制,情况终趋于稳定。
饲养者自此子未开蒙时,便终日为他念兵计策论等书籍,更是时时向其灌输忠君报国的思想。
故而,当幼子——既日后的玄行刚咿呀学语,吐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忠”。
忠君听命,不可有私人情感,不可贪图享乐,不可违令擅行……
玄行的饭菜、沐浴及贴身香囊,皆有浓浓的药苦气味。
每日除研读各项诗书外,还要刻习各家功法。
晚膳后,固定要被双臂吊在梁上,经受各种拷打折磨,时辰亦虽年纪和体魄的变化不断延长。
受过刑,立即泡药桶疗养,而后方可入睡。
皮肉绽开再愈合,新伤盖旧痕,似炼铁般千锤百炼十余年,玄行对痛的忍耐力早已非常人。
他天资聪颖,功课向来完成得出色,甚至连戒尺不离手的数位教习先生,都背地对其赞不决后。
更重要的是,玄行对暮崇王室的忠心,也通过了多番考验。
此乃百世难遇的天才,专属于王室的致命杀器。
这项计划早已进行多时,可惜培养出的人才皆不堪重用。
从幼子时期进行特训,也算是破釜沉舟的最终尝试。
与玄行共被选中的婴孩,足有两千名之多。
筛去被过量草药毒死者、资质愚钝完不成功课者、在每日拷打中身亡者、对王室心存异心伺机逃亡反杀者……
历经十余载的培训和严格挑选,唯有玄行存活下来。
先皇后对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她原本只想借机折磨那贱人的儿子,未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事竟真能成!
此后,玄行作为暮崇王室最隐秘的一把刀,做尽天下孽,手中血污哪分老孺。
他是见不得天日的暗影,尽忠职守,无往不利。
然而,在新王登基后三天,这把刀竟毫无预兆地将培育司尽屠,顺带掘了先王的坟。
暮崇的噩梦由此开始。
届时先皇后已贵为太后,纵百般防御,亦在被玄行折磨的第七日悬梁自缢。
而新暮崇王贺牧图,则成了玄行新的戏耍目标。
即便倾全国之力,玄行仍逍遥混世,入王城如履平地。
暮崇王室几番派人拼死搏杀,除徒增血流外毫无效用。
万幸的是,玄行似乎对篡位没兴趣,甚至还口口称贺牧图为兄长。
即便他曾在金殿上,堂而皇之地将兄长的王服烧毁。
贺牧图是玄行的乐子,整个暮崇亦是如此。
* * *
讲述过往时,贺牧图语态平稳,将如何用非人手段培育玄行说得很客观。
末了,他抬眸看向瑶姬,认真道:“玄行毫无正常人的思维和心智,以屠杀为乐,折磨为趣,不论前因,他如今变成彻底的怪物乃不争事实。”
见瑶姬沉默不语,他凝重强调:“寡人将暮崇机密和盘托出,只是想让您了解到事实:玄行绝无被感化的可能,绝无。”
瑶姬出神地望着横隔两王席位的精美瓷器,忽然问道:“向来听话的玄行,为何突然谋逆?原因何在?”
贺牧图没料到她竟关注这等细微小事,顿生不悦:“包藏祸心的畜生,怕是早生反意,不过是在时机行事罢了。”
这个说法,瑶姬不敢苟同。
玄行确是暮崇养成的怪物,他对个人生死极其麻木,此生只想寻乐觅敌。
依瑶姬对他的了解,恐怕谋逆念头生出的瞬间,他便会切实付出行动。
“如今揣测那疯子心迹已无意义,唯有两国联手将此人彻底铲除,天下方能太平。”贺牧图不愿再谈内由。
瑶姬猜测,极大可能也是因暮崇王真的不知情。
玄行的心思,倘若他不亲口说,谁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