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刀刚落到一半,竟被人横空拦住了。
抬头一看,正是不知何时站在右大臣身前的郎元!
“让开!”郎乾怒不可遏,甚至想将这碍事的弟弟也一同砍翻。
此情景如此眼熟,那日在宫中他遇见郎元追砍月巫时,便是用此招将其拦下。
“大哥何必如此心急,我倒想听听右大臣究竟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郎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手中的力气不让分毫。
“不过是些消磨人的浑话,临死前的狂言罢了,你听它作甚!”
郎乾用尽浑身力气想把他推开,见硬敌不过甚至变换招式再下杀手。
可不管他如何进攻,郎元都能稳稳地接住他的刀。
只防不攻,无半点僭越杀机,却逼得他步步败退。
郎乾察觉到众臣目光中的惊讶,急忙收了架势,心中惊魂不定。
那日他的感觉果然没有错,郎元的武功的确在他之上。
浑小子竟蛰伏了这么长时间,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二弟,右大臣父女出言侮辱本王,难不成你要偏袒他们?”
虎萧国向来崇尚武力,堂堂王却连弟弟都打不退,还有什么资格服众!
再对招下去必然更加露怯,郎乾只得咬牙收了刀,做出副不愿跟他计较的大度样。
“右大臣所言似有蹊跷,反正死罪已定,不妨听听他还有何临终之言?”
郎元灵活地转动着宽刀,在空中翻了几个花儿后,指定于蒙量眉间。
“有话便讲,放心,只要我在,你的舌头暂时便能保得住。”
蒙量望着那森然的刀尖,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虽忍了又忍,却仍控制不住滚下了几滴老泪。
“郎元殿下,老臣,对不住你啊……”
迟来的道歉是最无用的,郎元不稀罕,可其他人需要听。
“那日霞液丹失窃,是、是郎乾指示老臣派人偷的,只为将重罪嫁祸于郎元殿下啊!”
蒙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番话说出来的,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被封在肚子里,直到跟自己进入坟墓。
二王妃蒙娜将头抵在父亲身上,默然垂泪。
原以为蒙家依附郎乾,以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谁曾想前几日父亲病重,郎乾竟在药里下了险恶心思,分明想让蒙家永远闭口。
堂堂虎萧王,连半分情谊都不顾!
“放屁!你这个猪肉不如的老东西,竟敢辱没本王的名声!”
郎乾手指捏得咯吱作响,几乎要将牙根咬碎:“弓箭手准备,即刻射杀妖言惑众的蒙氏父女,不得有误!”
潜伏于殿内外的众兵立刻依命现身,没想到刚刚才将弓拉满,却瞧见站在王座侧边的神女举起了手。
“不可造次。”
瑶姬的声音很沉稳,面上无丝毫情绪波动,犹如公正降世的神像:“听他把话说完。”
“你们都聋了是不是?我让你们射箭!射箭!”
郎乾自己都没意识到喊出的声音中隐约透着的绝望,强烈的不安将他的身体无情席卷。
紧接着,他此生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弓箭手在略微犹豫后,竟当真选择遵从神女的命令,跪在地上听候差遣。
郎乾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发现不知是神女,连月巫都已抬手制止。
两位神使同时下令,威望早已盖过了他这个才继位不长时间的新王。
这是个愚昧的国度,信奉未知神明的国度。
尤其在王族祖先得到霞液丹此等民间罕见的珍宝后,对神秘力量的崇拜更是深入民心。
郎乾望向那二人的目光由疑惑,逐渐变为彻底的仇恨和愤怒。
这还哪儿是他的国啊。
引狼入室,没想到他这么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然被两个柔弱的终日藏在黑袍下的小人所掣肘。
可笑,着实可笑至极!
殿内众臣早看出事态的发展不对劲儿,彼此间相互交头接耳,犹如阴影里窃窃私语的老鼠。
“怎么回事?郎乾和右大臣……”
“嗐,我早猜出来了,先王原本就更偏爱郎元殿下些,若不是……”
“呵呵,杀来杀去,不还是郎家的人坐天下,和我等又有什么关系?”
“嘘,且瞧着热闹。”
蒙量努力撑起身上这把快朽掉的老骨头,悲愤用最后一口气将剩余的话喊出:“郎乾狼子野心,故意在先王的药中下慢性毒,就是为了在偷走霞液丹后,让先让尽快病逝,好传位于他!郎乾,天有正道,你我二人万般罪孽皆在此夜算清!郎乾,你不配坐在此座,你不配当王,你不配!”
🔒第三十六章 骨肉
郎元手中的刀不自觉滑落些许, 却又被极快地重新握紧。
他原以为郎乾盗霞液丹,只为害他失去争夺王位继承权的资格罢了。
万没想到郎乾竟丧心病狂到此等程度,连生身父亲都……
“无耻贱贼!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空口污蔑本王!”
郎乾大刀脱手, 带着惊人的煞气直逼蒙量面门而去。
“噹!”
郎元回身将凶器弹飞,手背青筋暴起,嘴唇紧抿, 因用力下颌绷起锐朗线条,腰间细黑辫随动作缠乱剧晃, 犹如狂舞的蛇。
郎乾被他眼中的杀气惊得踉跄半步,两兄弟自幼生长在一处, 彼此熟悉非常,可他还从未见过郎元露出如此暴戾面相。
宛如凶猊煞神, 单用眼神便能让他不可控地从骨子里产生战栗。
“我父并非信口雌黄!安排打扫宗堂的侍从利用职务之便偷宝、购买慢性毒药残害先王, 甚至是派凶追杀被流放的郎元,全都是受郎乾指使!”
蒙娜泪眼婆娑地替老父拍着后背顺气, 接替他把未说完的话通通讲了出来:“买药的凭证、郎乾所赐的珠宝和追杀郎元时调用的禁军令牌, 皆已被家中死士带走!”
自从蒙量病重久治不愈, 父女俩便预先留下鱼死网破的后手, 没想到还当真有能得用到的一天。
“当真有此事?天呐……”
“不好说呀,想当初先王病危时,一直是郎乾在病榻前侍奉汤药, 若真要下毒……”
“可蒙氏父女言之凿凿呀, 且在新王继位后,右大臣在朝中地位的确扶摇直上,远飞立过战功的左大臣可比, 连二王妃的地位也……”
满殿朝臣如同晕头转向的苍蝇般交头接耳, 指望能从同僚嘴中问道有价值的确切情报。
可说来说去, 都是“估计”、“大约”、“也许”之类模棱两可的说辞。
郎乾毕竟是一国君主,岂能凭借旁人上下两片薄唇略碰碰,就能即刻废除?
此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即便能找来其他人证,郎乾也可推脱是被蒙家重金收买造谣生事。
若想将堂堂虎萧王彻底咬死,除非能搬出让众人哑口无言的铁证来。
郎乾听着殿内的纷纭议论,经历过最初的惶恐和无措后,反而冷静下来,仰天大笑。
“哈哈,荒唐,这全是你们蒙家为了攀咬本王所做的伪证,除非先王死而复生,否则谁能证明你们的说辞!”
话音刚落,忽从殿外刮进股狂风,原本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打开,吹得烛台明光摇曳欲灭,映得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不安的阴影。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众人眯起眼往外看,忽瞧见似乎有人就站在门口。
那人穿着身洁白绸褂,须发黑灰,个头虽高体却瘦弱,空有副骨头架却撑不起那身华贵的丧服。
惊惶声、尖叫声四起。
往日里肃穆正经的朝臣各个在瞬间被吓得屁滚尿流,腿脚软得站都站不住,摔倒在地上如低贱鼠蝇般向后退着。
拼死也要离那恐怖的门口远一点,再远一点!
郎乾茫然地瞪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赫然出现在那里的先王,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掐住,竟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自从月巫降临虎萧国后,死人回魂之事时有发生。
可短暂复生者从未出过神庙,只能端坐于静室,在复杂法阵中瞪着泛白的眼珠,聆听亲人的不舍哭诉,随后给出简短回应。
每次都不过半盏茶功夫,月巫便会关闭静室,着人将魂灵完全消失的骸骨埋葬。
按照神使大人的说法,即便他用尽所有法力,也只能让死者还魂这些时辰。
若纯洁的灵魂死后在世界逗留过久,很容易化为伤人的恶灵,永世徘徊作恶,不得轮回。
先王的遗体早已在众目睽睽下被安葬,且数月过去,夏日炎热,尸身也早该腐烂才对!
因何会皮肉完整现身于此啊!
仔细看,先王嘴唇铁青,皮肤呈病态的淡褐色,眼珠泽暗却仍是生前模样,不曾异变为浑浊的白。
先王在原处站立片刻,忽迈着僵硬的腿跨进门槛,裤脚也有被刮碰后卷曲的迹象。
来人并非亡灵,而是切实的实体。
“父王……”
郎乾不知自己是如何轻唤出这两个字的,当先王的头缓慢地转向他时,他立刻后悔方才的贸然出声。
“月巫大人、神女大人,先王他、他……”
左大臣等人扑到神使脚下磕头不止,豁然想起月巫之前说过的那些跟恶灵有关的警告,更焦灼不安到了极致。
先王在世时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战功赫赫,即便已成为恶灵,身为臣子也不可随意使斧凿驱赶,做出大不敬行为。
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王心中有难消怨气,所以才会转回世间。”
月巫高深莫测的声音从黑色面具后传来,抬起双臂让畏缩的众人躲藏到他身后:“无妨。”
装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瑶姬虽事先提醒过郎元会有这么一出,可如今亲眼见到自己的父王,他的神识仍旧不可抑制地恍惚了。
“吾儿,为何伤吾性命?”
先王步履沉稳慢慢向郎乾靠近,字字锥心地问道。
“父王,我……”
郎乾步步后退,数月来萦绕在噩梦中的面孔居然显现在眼前,他的理智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不是我,是郎元看守不力致国宝失窃,不是我!”他勃然大喊,似乎想靠震耳怒吼驱散心中的恐惧。
先王站定,冷冷地凝视他半晌,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阿元,是你。”
郎乾呼吸一滞,仅靠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晕厥过去。
“阿乾,你乃吾生身骨肉,为何害吾,为何?”先王机械地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每说一遍,郎乾的脸就更扭曲一分。
仿佛挥之不散的恶咒,要生生世世缠绕着他,永驱不散!
“住口!老不死的!你活着气我,死了还不肯放过我!”郎乾理性的弦终于在脑内绷断,劈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刀,红着眼便朝他冲了过去!
“阿元阿元阿元!为何你眼中只有二弟!我这个做大哥的哪点不如他!是你老眼昏花辨不出明珠,是你!”
郎乾吼得声嘶力竭,仿佛隐忍多年的怒气,终于在今朝喷薄而出。
先王并未被他如山呼般的气势压倒,岿然不动,两眼一如既往的冷漠。
仿佛对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郎乾再也受不了了,他要亲手结束这个噩梦。
刀刃相击声震得众人头皮发麻,郎元闪身挡在先王身前招招相迎。
这次他不再只攻不守,一改之前的谨慎,每一击都凶相尽现,恨不得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骨肉在殿中相残,看客躲在角落里义愤填膺,只恨先前被蒙骗了双眼,扶植了此等不忠不孝之辈坐上王位。
兵戈纷乱中,蒙量狞笑不已,抱紧自己的爱女,趁乱夺过把短刀,满脸泪地结果了彼此性命。
“来世……不侍帝王家。”
蒙量即便倒下,浑浊的眼也仍就半睁着,直至血光里身负重伤的郎乾支撑不住半跪在地,才轻轻闭上。
郎乾将刀插.立着,想以此为依靠支撑身体重新站起,可刚挣扎着略动动,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又涌出大量的血来。
他身上的刀口着实太多了,右臂、左腿、腰腹……
纵然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的郎乾,却仍无法让郎元尝到同等滋味。
他的二弟,这个自幼便逊他一筹的小崽子,除脸颊处受了些轻微伤外,甚至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郎乾呵呵笑着,却只咳出了血沫,连清晰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方才郎元的最后一刀,击中了他的喉咙。
他再动弹不得了,能维持现状不彻底倒下,已耗尽全部气力,只能看着郎元慢慢朝他走来,举起刀,将他背后坠以各色玛瑙的细长辫,无情割下扔在眼前。
玉石落在花岗岩地面,撞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毁灭了郎乾一声的荣耀和狂妄。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眼角发红,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刀起刀落,唯剩一颗人头在地上滚落,沾满尘灰。
倔强单膝跪着的无头尸身终究倒下,变成滩绵软无力的烂肉。
谁人会对着这堆杂碎叩首跪拜。
瑶姬闭上眼,长睫微颤,深深呼出胸中郁结。
于千万欢呼声中,郎元带着浑身的血污端坐王位。
大事已定。
* * *
月当空,夜未明,距天光泄还有几个时辰。
“你当真舍得我走?”神庙外,顾桢身披月巫黑袍,掂量着手中刚打点好的行李,半嗔半怪地注视着瑶姬。
“就你这个作死法,虎萧王能饶你一命已是不易了,还有闲心在这边啰嗦!”
瑶姬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只想这个衰人能永远在自己眼前消失。
顾桢之所以答应帮郎元夺得王位,最要紧的条件便是要他既往不咎。
能撮合这两人联手,瑶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