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此时还是顾桢率先朝她提出的。
*
数日前
“郎乾此人刚愎自用,不过继位数月便显露狂妄本性,且对神庙已生出忌惮之心,长此以往,必然会脱离掌控。”
顾桢主动拦住瑶姬,话中有几分真假不知,只摆出副忧心忡忡的无奈模样:“我方才之所以故意在皇宫内激郎元,不过是想让这兄弟二人间的矛盾更深些罢了。”
“呵,助郎元于你而言又有何好处?”瑶姬斜了他一眼。
顾桢无奈道:“我在虎萧国蛰伏已久,早已看透了这兄弟俩的秉性,说实话,郎元确实比郎乾更有帝王相,且他二人在对神明的信仰方面,都不如先王那般虔诚。”
他摇摇头:“我这个月巫当的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迟早会被拆穿,而你的到来,恰好加速了这一进程,也许真是天意吧。”
“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瑶姬提防地看着他。
“眼下六国纷争,与其在背地里不断消磨,还不如光明正大的联手,此事我早已像暮崇王谏言过多次,如今总算得到恩准了。”顾桢说着,从怀中掏出封书信来递与她。
瑶姬打开细读,发现正是暮崇王寄来的两国联盟书信。
为表诚意,暮崇王甚至愿割舍三城以示友好,只求新任虎萧王可不计前嫌,从此后共商大计。
“你这三年不知干了多少缺德事儿,当真以为可就此揭过?”瑶姬晃荡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顾桢是在痴人说梦。
“若不应允,你们俩背地里搞的那些小把戏,我可就要掺上一脚了。”顾桢两手背在身后,俯下身耐心劝道:“你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前瑶姬始终疑惑顾桢的暧昧态度,如今总算明白他到底是何心思。
就算月巫做不长久,短期内利用手中权势弄死郎元,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桢再三表明自己只是未雨绸缪,为两国将来长远的发展做考量,才主动示好,还主动提出可将事先做好的先王人蛹祭出,帮他们完成绝杀。
瑶姬听得心惊,这家伙狗胆包天,竟连先王尸身都感侮辱,也不知原本打算用来做什么阴损事。
不管如何,话说开了总比彼此猜忌来得好。
瑶姬对郎元未提人蛹究竟是何物件,怕惹他震怒伤心,只简明扼要将事态传达。
二人反复衡量几日后,终与顾桢达成协议。
接下来便是用计引蒙氏父女上勾,与郎乾彻底绝决裂,促成殿上的那场好戏。
不得不说,有了月巫的加入,事态发展果然更顺畅了许多。
今夜郎乾刚死,继位典礼定在明日举行,顾桢哼哼唧唧不肯走,非要留下讨杯酒吃,气得瑶姬火冒三丈高。
两国联盟岂是那么容易的事,郎元性格又阴晴不定,就算事后反悔想要他狗头,也并非绝不可能的事。
她倒不在乎顾桢性命,不过既然暮崇王已遣他带来议和书,便是将他当做了信使。
若虎萧贸然结果此人性命,战火必起。
她还想暂时过上两天安生日子,起码短期内不愿再听刺耳的兵戈声。
顾桢见她愁眉不展,轻叹一声,将手放在她额上揉了揉:“放心,很快会再相见的。”
瑶姬:???
这臭不要脸的在想什么?
“滚滚滚。”
顾桢避开她挥开的手,意犹未尽地揉搓了下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感受那上面残存的她的体温:“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羊入虎口,可惜啊。”
“不劳挂心!”瑶姬朝他摆摆手,不愿再多看这家伙一眼,转身离去。
“相识一场,临别赠忠言:小心、小心。”顾桢在她身后拱手告别。
待瑶姬再回头时,那抹削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留满地落英随着劲风在月下起舞。
* * *
发现瑶姬不见踪影,郎元立即亲自率人来寻她,终在神庙附近找见时,立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连半句苛责都不忍说。
感受到他的不安,瑶姬安慰地拍拍他宽阔的肩背,仿佛在哄三岁娃娃:“好啦好啦,我又没丢,不是在这儿么?”
“以后不许离开我身边,更不许悄无声息地消失。”郎元的声音闷闷传来,明明说的话蛮横又毫无道理,语气却软软的。
“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瑶姬随口安抚道,有些别扭地想让他松开手:“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我还是神女啊……”
郎元直起身子,却仍然没让瑶姬离开他的怀中,只眸光浓重地望着她:“放心,我是王。”
整个虎萧国,再无人敢对他妄言。
瑶姬没想到他能这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半点没有无措的模样。
短短一夜间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正常人都该身心俱疲才对。
可郎元却明显精神更加亢奋,巴不得死去的郎乾能再活过来,狠狠与他继续交战百十个来回。
“阿瑶,若无你在,我怎会有今日。”
郎元慢慢向她凑近,直至两人额头相抵,方才的嗜血与戾气转瞬间化为满目柔光:“明日待我正是继位,你可愿……”
“我自然会去恭贺,放心。”
瑶姬急急打断他的话。
即便没有头顶即将爆表的心动值,她也能看出郎元此刻的情浓。
有些承诺,她暂时无法答应。
若真任由他问出,倒会弄得彼此尴尬。
果然,郎元眸中的星光在慢慢消褪,直至变为浓解不开的落寞。
瑶姬从他怀中离开,给两人留出一点距离。
郎元似乎太习惯跟她有过于亲昵的举动,长此以往下去,必然会更引得他心乱。
还是保有些分寸比较好。
瑶姬本打算再恭贺两句就回神庙休息,谁知刚冒出这个意图,手却又被郎元牵住,被他不容分说地拽走了。
“今夜本王高兴,必须彻夜畅饮,你可不许丢下我!”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瑶姬被他拉得跌撞前行,瞧他这般兴奋,也就纵着他了。
沉冤昭雪最是难得,是得好好庆贺才行。
往日那些对他横眉冷对的左大臣等人,如今乖顺得跟什么似的,待他回殿后,满地的尸体和血迹早已清理干净。
宫宴开,珍馐美味如流水般端来,酒坛堆满,往日追随郎元的将士皆坐上座,将那些腐朽的老混蛋挤到旁边,甚至连他们敬的酒都避目不见。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有些事就算日后要逐个清算,也不能立刻显露出痕迹。
否则异心起,人人自危各打算盘,郎元这个新王如何才能当得稳?
在瑶姬的眼神示意下,郎元总算肯起身,亲自和左大臣之流同饮。
有新王打样,宴会上的气氛终于融洽了些许。
虽两方阵营间的鸿沟仍无法消除,但起码表面上能过得去了。
“往日之事不可追,我等也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幸好老天开眼,才让郎元殿下重回王位啊!”
左大臣今夜受了太多的刺激,没多久就喝得醉醺醺的,连话匣子也打开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只说是神迹发生。
毕竟在郎乾倒地后,先王也原地坐化,不再有任何动静。
待那胆大的侍卫上前查探,发现其果真毫无气息,摆明了就是具不会动的死尸。
神女亲口宣称,先王的积怨消除,魂灵早已回归天国,将其重新埋葬便可彻底了断此桩孽缘。
众人更是深信不疑,立即着手操办此时。
尸体已被抬去灵堂安置,只待明日天明,郎元亲自磕过头后,便可举行继位大典。
此事过于离奇荒诞,流传到市井就算说上三五十年也没个完,更何况是亲眼所见的满殿朝臣。
“哎呀,今夜之事也多亏神女和月巫大人在场,大施神力护佑我们……对了,怎么一直不见月巫大人呐?”
左大臣已经喝得头昏脑涨,连眉眼高低都察觉不出来,未见郎元面色不善,仍大声喧闹着:“月巫大人?月巫大人!”
“月巫大人忽受神谕,要去远方修行数月,短期内归无望,尔等只需诚心祈祷上苍护佑即可,不必多言。”
瑶姬端起一杯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道。
众臣面面相觑,纵使私底下有千百个疑问,也不敢多嘴,生怕惹怒神怒,只得将好奇压下,遥遥祝祷片刻后,便避而不谈了。
郎元一口气将满坛酒喝干,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瞪着虚空沉默不语。
又不高兴了。
瑶姬知道他在闹别扭,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没法劝解,只得期望那群能说会道的大臣能讲出些有趣的新鲜事来,转移郎元的注意力。
左大臣肚子里的那点酸笑话低俗又无趣,逗得旁人哄堂大笑,却未让郎元的眉眼沾染上半丝喜色。
着实没用。
夜愈来愈深,酒水和美食却还似无穷尽般往上端。
这虎萧国的人体力实在太好,看样子就算闹到天亮也每个晚。
瑶姬困顿不堪饶,熬到最后索性谁的面子都不给,半口酒都咽不下去,起身想向郎元告退,先行回去休息。
“不、不好了!”
她还没酝酿好说辞呢,只见一端酒的侍从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神庙!神庙走水了!”
🔒第三十七章 编发
酒坛碗碟咣啷啷掉了一地, 众人瞬间酒醒了大半,待慌慌张张跑到外面时,漫天火光早就将天给燃红了。
“天爷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快去救火,万万要将神像救出!”
“神女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登时乱作一团, 心里半分主意都没有,只哭天呛地嚎啕着, 活像没了亲爹娘。
瑶姬秀眉紧皱。
莫非是顾桢做的好事?
想来也是,他的月巫都当不成了, 何必又要留下神庙给她这个假神女造势呢?
走就走,猛然还放这么一把火, 真缺德!
瑶姬被这些愚人吵得头疼, 若顾桢诚心毁神庙,必然早已做好安排, 在庙内堆满了易燃物。
神庙离主殿有些距离, 皇宫内的井又少, 酒比水还多, 就算再想抢救恐怕也于事无补。
“万事皆乃天神旨意,不破不立,神庙建成多年早应翻新, 此番正是‘浴火重生’, 尔等也不必救,待明日火势褪去后再重建即可。”
有神女大人发话,众人悬着的一颗人总算暂时放下了。
可到底神不宁, 总觉得事出得蹊跷。
今夜发生太多, 郎乾被杀, 先王还魂,新王继位,月巫消失。
再加上神庙被毁,着实有些太过冲击神经了。
“也罢,这酒喝得尽兴,尔等早早回去歇息,不必久留。”
郎元将空了的酒坛摔碎听个响,朝众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总算开了赦令。
看着其余人急急离开的身影,瑶姬却迈不动步。
她的“家”被烧了啊。
顾桢这个缺大德的,可让她住哪儿!
正愁闷着,忽听郎元打着酒嗝朝她走来:“罢了罢了,你随我来吧。”
也是,郎元如今已是虎萧王,岂能连间房屋都不给她预备。
瑶姬揉了揉有些发困的眼,只指望能尽快寻个安稳的去处睡上一觉。
明日还有得忙呢。
郎元显然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连直线都维持不了。
有几次瑶姬还以为他会一头撞在柱子上,不料到了紧要关头,他却脚步忽转,毫不费力地全部避过。
郎元不喜侍从跟着,只用眼神便将那些想过来服侍的侍从吓退。
走了半晌也不见到地方,瑶姬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带错路。
“就是这儿!请!”
谢天谢地,郎元总算在一间屋外停下,将门推开后,粗着嗓子朝她挥手,仿佛在请什么将士入军营。
瑶姬看得可乐,干脆也抱拳还礼:“多谢多谢。”
没有侍从,她不熟悉屋内陈设,里面又黑成一片,连烛台在哪儿都辨不清。
瑶姬正发愁该如何洗漱,不料郎元竟也跟着进来了。
“睡吧睡吧,好困。”
嘟囔了几句后,竟直接奔向屋内软塌,倒在上面打起了呼噜。
瑶姬:……
这不是她的床么。
* * *
晨曦洒进屋内,照出些许浮尘搅动。
瑶姬还未睡够,她昨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从郎元身下抢出一套被褥,铺在地上勉强睡了。
窗边未拉帷幔,夏日天长,她觉得才合眼没多久,就又被外面照进的光给晃醒了。
再看榻上那位,睡得别提有多瓷实,大马金刀往榻中央一躺,胳膊和腿儿全都不讲理地大摊着,简直像只不讲理的狼崽子。
今后谁若嫁了他才叫倒霉,就这等睡姿,着实让人消受不起。
瑶姬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推他,自己却也没精力起来,困倦地半身趴在榻边:“喂,醒醒!”
郎元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继续酣睡。
爱醒不醒,她也……
呼~
* * *
“这可如何是好啊,先王的骸骨还等着入葬呢!”
“不去祭奠,登基大典的时辰也要往后延迟,这吉时可就要过了啊!”
“光急有什么用呐?你倒是进去呀!”
“嘿,你推我算怎么回事?要去你去,我可不敢……”
门外叽叽喳喳的响动,总算将睡眠较轻的瑶姬唤醒了。
只见数颗脑袋在门后焦急地攒动着,明明急得不行,却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瑶姬抬眼看了下窗外,发现日头几乎都快升到正空。
要命,这都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