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地方上没有小屋,没有他修好的篱笆,也没有... ...那个人,只余下一片破败的荒芜。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比谁知道。
环佩的叮当声越发近了,月光共山水一色,满目俱是朦胧。
莲台之上,谢时忽地勾起嘴角,宛若自嘲。
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女子悠然的叹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抵在肩头之上。
谢时回身看去,只看到阿昭束起的乌黑长发,还有她安然静默的侧脸,和记忆中的一样,不差分毫。
月光下,女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美丽。
“你在想我吗?”她抬起手,仿佛想要触碰到他的脸,而后轻轻地、笑着唤他的名字。
“你在想我吗?谢时。”
第21章
冷寂的月光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又模糊。
女人雪白的脚腕上系了两个铃铛,她赤着足坐在莲台上,不时调皮地挣动着, 铃铛叮当作响。
“你很想我。”阿昭不悦似的撅撅嘴, 小女儿般地娇俏,“你的心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靠在谢时身边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温柔地笑着, 想要触碰到他的脸颊。
谢时静静地看着她, 古井般的漆黑眼眸平静无波。
阿昭纤细的手指在接触到谢时的脸颊之前,仿佛被什么强有力的力量阻拦了一瞬,只能停留在半空。
阿昭有些失望地放下手, 她充满爱意的炽热视线在谢时身上游移:“为什么不让我碰碰你?”
然而对面的人像是一柄锋锐的剑锋, 又或是一座巍峨的山脉, 只安静地矗立在那里。
总之,他不是一个面对心爱女人的男人,不懂风情到了极点。
“这么久了,”阿昭轻轻地伏在谢时的耳边,小声说,“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吗?”
“我知道你在寻找我的转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啦,你也知道的。”她的声音十分甜蜜, 花瓣般的唇中吐出的却是沾染毒药的刀剑。
“太康剑可以斩断世间因果,当你拿起剑的那一刻, 就已经和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了。三百年里,你可能已经见过我千百面, 但是只能是擦肩而过哦, 再也、再也认不出对方的名字啦。不过... ...”
“... ...谢时, 你很爱我。”她笃定地说。
“既然这样,”阿昭的眼神盈盈,仿佛蓄满了泪水,“你为什么不肯接受现在这个我呢?”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炽热,又那么动人,仿佛能把这世间最冷硬心肠融化。
谢时的眼帘微阖,神情有些倦怠。
月光映照下,他的身形挺拔,素色的云纹长袍一丝不苟。
细微的铃音响起,时远时近,听起来惑人心神。
“现在的这个我,不是还好好地陪在你身边吗?”
在阿昭控诉似的吐出最后一个字后,终于,谢时缓缓地抬眼。
他转过头,纤长脆弱的睫毛下,那双毫无感情的漆黑双眼凝视了阿昭一瞬。
叮当的铃音霎时止住了,夜风吹过空寂的湖面,漾起粼粼的波光,给人带来冰冷的寒意。
只那一瞬。
“阿昭”抿起嘴巴,挪动身体,从谢时的耳边直起身。
“你以为... ...”谢时的声音很轻,他的黑沉的眼眸像是风暴汹涌之前的海面,“你就是她?”
“我难道不是吗?”阿昭对他莞尔一笑,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红色纹路。
她的语气又变得甜蜜起来,诱惑地说:“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像阿昭?哪里又不是阿昭?”
一道金色的寒芒闪过,女子凄厉的惨叫在湖中响起。
“阿昭”跌落莲台,坐在水面之上,捂住自己的左眼。
她狼狈地低下头,鲜红的鲜血在脸上汩汩流淌。
“闭嘴。”谢时抚平被她压出褶皱的衣袖,冷冷地说,“别让我再在你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若有下次...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莲台之上,神情淡漠,仿佛底下的人如同蝼蚁。
“——我会杀了你。”
“哈哈哈哈... ...”阿昭忽然大笑起来,她捂住受伤的左眼,笑声越来越大,几乎笑出了眼泪。
她骤然抬起头,左眼中深深地没入一点金芒,赫然正是一城红衣临走前留给谢时的那道真阳丹气。
真阳丹气至刚至阳,能焚尽世间一切毒物邪祟,其中也包括了... ...心魔。
“谢时,”阿昭的神情似笑非笑,语气平静,“你还以为,你能杀了我?”
她踮起脚尖,在空中一跃,便落在莲台上,顺势优雅地转了个圈。
阿昭低下头,让谢时能清楚地看见故人的脸。
“我是你的心魔,你放不下,也除不掉我的。”
她的脸上流下血泪,但是笑容却越来越灿烂,越来越贪婪:“只要我在一日,你便永远都抵达不了所谓的大道,也永远,永远都见不到她。”
真阳丹气骤然发出金色的光芒,仿佛烈日灼灼,空气中顿时发出炙烤的“滋啦”声。
阿昭被灼烧得退后两步,然而真阳丹气已经深深没入她的眼睛中,避无可避。
“那个臭丫头!臭丫头!”她尖叫起来,语气恨极。
谢时淡淡地看着心魔捂着眼睛在殿内尖叫,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一城红衣... ...不对,应该叫她韩昭了吧。”阿昭好似想起了什么。
她放下双手,伫立在原地,语调轻柔地说:“那个小丫头,知道你把她当作我的替身了么?”
“真可怜啊... ...”阿昭吃吃地笑了起来,“看来谢真人所谓的一往情深,不过是一场笑话。只要遇到一个与我有些微相像的人,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寻她做替身了。”
说罢,心魔像是窥见了某人的秘密一般,胜利似的盯着谢时的脸。
“韩昭不是阿昭。”谢时的语气寒凉如冰雪,“阿昭不会是任何人。”
“别傻了,谢时。你在我身上种下的气机,在一城红衣的身上并无感应,她不是我的转世。”阿昭的语气凉凉,“那你又为什么对她如此特殊?这可不像你。”
“还不是因为... ...她让你想到了阿昭?”
雪亮的剑芒刺透女人的胸膛,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从伤口中汹涌而出,在空中发出阵阵厉啸。
谢时仍然坐在莲台之上,腰间的太康剑寒星般出鞘。
“我说过... ...”他的声音森然,“别让我在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阿昭用手抓住太康剑的剑锋,仿佛并没有受到一剑穿心的痛苦,一步一步靠近谢时。
她满意地从谢时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他的眼神。
那眼神是何其的冷酷凉薄,但是在极深的深处,似乎还有一丝百年过后仍然隐藏不去的痛苦。
仿佛想要透过眼前的心魔,要窥见谁已经消逝的影子。
这样浓郁的感情,历经三百年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醇厚。
只不过夹杂着爱意与愧疚的苦酒,永远也得不到回应,最终终会变成对自己的怨恨。
到了那时... ...心魔舔了舔嘴角,蓬莱剑宗谢真人入魔的样子,会比现在好看百倍吧。
“谢时,你和我的相遇,便是最大的错误。”阿昭笑着,她的血从脚边落下,绽开成红色的花,“看看现在的你,道心震动,还怎么做你的无情道子呢。”
“而且你的心中不是一直有疑虑的吗,极情宗殷无安的琴偶做得多好啊,几乎和生人无异。你曾经去过轮回盘找我的魂魄,却什么都没找到。”
“我就这样消失啦,除了一个留在你心里的心魔以外,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过。”心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你只是在怕,阿昭到底是人,还是一具被极情宗用来操纵你道心的人偶?”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见到,就好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湖面回荡。
那个宛若冰雪铸的人仍高座在莲台上,他的眼帘微阖,脸上满是倦怠之色。
太康剑骤然发出万道光芒,阿昭发出痛苦的闷哼。
剑光所照之下,心魔的身躯由凝实逐渐变得半透明,她白色的裙摆几乎就要消散在空气之中。
和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的谢时竟然有了回答:“... ...我没有怀疑过她。”
谢时缓缓地抽出了没入她胸膛的长剑,神情漠然,“我也从来,都不曾后悔。”
阿昭紧紧地盯着对面人的神情,他的薄唇微抿,高高坐在上面的样子,仿佛有些寂寞。
“真好啊... ...”阿昭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谢时,你可千万不要喜欢上别人。”
“如果连你也忘了她,那世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在空寂的湖边上消散,只留下袅袅的余音。
夜空下,谢时仍然坐在莲台之上,那名巧笑倩兮,却时刻想取人性命的心魔已然消失不见,仿佛浮生的一场大梦。
莲台上掉落的那枚金针闪烁着些微的光芒,谢时垂眸,盯了它许久,随即一挥衣袖,把它安好地放在匣子中。
心魔被两枚真阳丹气镇压在瞳孔的深处,眼中的阴翳慢慢散开,漆黑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涌入了光芒。
谢时抬起头,长月当空,夜空中有星斗璀璨闪烁,无数人的气运命数潜藏其中,如同滚滚洪流般不知去往何处。
百年未见的景色,如此真实,又如此美丽。
“启禀真人,打扰真人静修,实在罪该万死。”湖泊之上,突然响起一道谦卑的声音,“只是今年的登仙门大会上,真人要放下些什么,作为‘一线牵’的信物吗?”
谢时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朵已经残败的海棠花。
那是朵红色的秋海棠,被风吹落到地面上,花瓣恹恹,花萼干枯,马上就要活不成了。
他随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浇洒在海棠之上。
霎时间,如同时光逆转,落红被雨打风吹去,却又重上枝头。
湖水化作点点光芒洒下,海棠的花瓣渐渐舒展开来,重新变得莹润,甚至隐隐透出玉色,呈现盛放之姿。
谢时静静地看着手心中的花朵,他沉寂片刻,随即放开了手。
一道灵机带着娇艳的海棠投入到大殿之外。
原本等在殿外的弟子以为今年在太极峰仍然会一无所获,没想到片刻之后,便有一道灵机从后殿飞出,在其中的,居然是一朵红色的海棠花。
那名弟子的心神当即巨震,他的身上冒出冷汗,深深地俯身长拜道:“弟子已经知晓。”
这次太极峰主谢时亲自取出信物,消息必然要晓喻蓬莱剑宗各峰,今年的登仙门大会,可是要有热闹看了。
说罢,他便取出一方玉盒,更加恭恭敬敬地将海棠花放入玉盒之中,再次躬身,这才离开了太极殿。
斜月盈盈,在弱水之上溅起珠光,这片广袤湖泊也仿佛随着主人的心意,逐渐泛起波浪。
谢时垂眸,看向空无一物的掌心。
他的性子素来沉静,从未有过惜花爱花之心。
但是在崇山书院庭院的一隅,他却莫名从道路上拾起那朵落下的海棠花瓣,又放入袖中。
那一瞬间时胸中涌入的心绪,显得如此熟悉,又那么不合时宜。
心魔的话音仍然回响在耳畔,谢时缓缓地合拢手掌。
仿佛过了许久,他闭起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无妨”。
不知是对谁。
*
距离韩昭签下生死契已经过去了三日。
蓬莱剑宗财大气租,用十几艘龙泽大舟将这些准备参加登仙门试炼的修士送往蓬莱山。
此时的龙泽大舟上熙熙攘攘,几乎没有人能静下心来修炼,所有修士都挤在甲板上翘首以朌,希望能够第一个瞻仰到蓬莱的风姿。
“看啊!”忽然一阵骚动传来,有人大喊道,“蓬莱山,蓬莱山就在那边!”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兴奋地议论声,九域十洲,剑宗为尊。这里可是所有欲成大道修士的圣地啊!
多少人这辈子只能像现在这样遥遥地看上一眼,没有福气加入宗门,最后也只能抱憾而归。
韩昭也随着人群的目光看去,东海的海面风平浪静,一碧万顷,天空中还有朵朵白云飘散,一片静谧。
然而在海天一线之处却有几座巍峨高大的山脉拔地而起,直冲苍天。
其山势嵯峨险峻,树木苍翠,有云雾弥漫掩映,仿佛一副淡雅的山水墨画。
“改天换地,位于东海之滨却有如此险峻的灵山,”有散修修士感叹道,“‘洞天府地三千里,神府仙闾第一家’当如是,不愧是蓬莱剑宗!”
很快,龙泽大舟便在最近的一座山峰停下,众人便依次下船,由蓬莱剑宗的外门弟子引领着,到各自的居所。
韩昭眯起眼睛,到了山脚自下而上地看去,蓬莱剑宗的山势之高、之险更令人咋舌。
这里便是原著故事的开始,她兜兜转转了许多年,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韩昭的心思一动,也不知那名剑宗大师兄回宗后在做些什么,应该又是在太极殿闭关修炼吧。
登仙门大会这种关乎收徒的小事,谢时是一向不感兴趣的。
这时,有一名剑宗的外门弟子看了她一眼,只觉着这人是在感叹剑宗的巍峨,便笑着道:“道友的名字可是韩昭?请随我来。”
“多谢道友。”韩昭对他笑笑,随着剑宗弟子往峰上走去。
峰上树木苍翠,泉水叮咚,白玉做成的阶梯迤逦通向远处。
一路上,剑宗弟子向她介绍道:“这座山虽然险峻,但并不是宗门的主峰,而是登仙门大会的试炼场地。明日辰时,登仙门大会便会按时举行。”
蓬莱剑宗总共有十二峰,那才是剑宗真正的核心,也是内门弟子修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