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的视野里顿时出现淡淡的血红色,她艰难地朝手看去,刚才被她按住七寸的蛇在垂死之际,将全身的鳞片竖起。
那些鳞片就如同暗器般锋利,片片竖起,其中有一片刺穿了韩昭的护体真气,带来一道细小的伤口,将魔气沾染到了伤口上。
一阵眩晕感传来,真气停止运行,韩昭的身体朝地面坠落而去。
“嗡”地一声,看不剑自行护主,展开一道屏障,抵御了和地面的撞击。
“... ...如果有魔兽碰到了你,你就会产生心魔。”
一片眩晕中,韩昭的视野血红,眼前不断闪过雨城的景象。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灯光下,谢时于棋盘上执白子,她执黑子。
两人对弈,闲说白日琐事,不时相视一笑。
远处不知谁人吹着玉笛,阿昭懒洋洋地伏在案上,抛出一枚棋子:“要是这辈子都能这样该多好。你看,这棋都没有下完,可惜夫君明日还有早课。”
谢时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尽是一片温柔。
“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烛火被人吹灭,对弈的两人已然不在,只留下棋盘上的一盘残局。
... ...他们原本可以这样幸福。
点点血珠落在地上,像盛开的桃花。
根根指甲嵌入手掌,此刻唯有疼痛使韩昭还能保持清醒。
她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忽地发出一声笑,激烈的情绪褪下,瞳色浅淡的眼底只剩下一片漠然。
来世吗?
佛家有一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世事因果,不缘说,不可说。
斯人已逝,便是当年情思种种,也终究是如露亦如电,往事不可追。
谢时还是那个谢时,韩昭不再是那个阿昭。
一入轮回,因果即消。既然今生已昧,又何必执着于来世?
咚咚、咚咚。
胸膛中剧烈跳动心跳逐渐变得平缓。
这是阿昭的心,并不是韩昭的心魔。
她的内心一片坦然,心中无愧,心中无悔。
既然又重新来到这世间一遭,她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执着于书中的一方天地,书中的情感。
她也要... ...追寻属于自己的大道!
狂乱的幻影渐渐消退,只在心中留下惘然的余韵。
韩昭的嘴角沁出一丝鲜血,用看不剑撑起自己的身体,神色清明,又无比坚定。
远处传来阵阵梵音,铃音清响,地面轰鸣开裂,从地底深处,逐渐浮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一名有蛇身人首的高大女子正坐在御座之上,她的双掌合十,其余的六臂在身后做出诸法手相。
闻到新鲜的血气,娜迦金属面具下的唇露出微笑,她张开嘴,发出婴儿般喜悦的啼哭。
韩昭忽地发出一声轻笑。这应该就是魔脉的核心。
按琉璃所说,只要让梨花花瓣接触到核心,便可以一举使魔脉消散。
但是心魔劫一过,她此刻的气海接近枯竭,真气也近乎耗尽。
韩昭勉力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并指成刀向剑锋抹去。看不剑割裂了她的肌肤,留下红色的血。
以血为引,看不剑剑身金色的云纹渐次浮起。
梨花花瓣被剩余的真气点亮,骤然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高大的金台上,娜迦的蛇尾逶迤而下,渴望地向她伸出双手。
“请让一让——”剑意鸣啸,韩昭双手持剑,目光灼灼。此刻她的表情似菩萨低眉,又似金刚怒目!
“我现在赶时间!”漫天的梨花疏影中,她一跃而起。
第19章
谢时做了一个梦。
常人在睡梦中,是很难察觉自己刚才所经历的是否是梦境的。
但谢时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梦。
他穿过簌簌的竹林,走过被重重玉阶掩映的阁楼,仿佛要去往一个地方。
蓬莱山的月总是冷的,夜空的月光投在地上,给空旷的太极殿也带来一丝冷意。
诺大的殿宇内并无一人,青石地砖铺就的阴阳鱼阵法上,居然盛开着一枝大红色的垂丝海棠。
那海棠生的极好,一串串地挂在枝头,盛放得像是燃烧的火,花瓣层层叠叠,宛若舞女飞扬的裙裾。
海棠花之下,有一人身着同色的长裙,垂首在案上摆弄棋局。
黑色的长发随风起起落落,不时遮住她的侧脸,叫人看不出表情。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懒洋洋地抛出棋子,玉石般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棋盘上的是一局残局。
白子心思缜密,步步杀机,黑子以柔克刚,临杀勿急,左右对弈的棋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棋风。
阿昭抬起头来,也许是因为此刻身在梦里,她的脸仿佛被雾笼罩,只露出花瓣一样鲜红丰润的唇。
她说:“我等了你好久了。不是说好要和我下完这一盘棋的吗?”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带着安然的懒散,仿佛就坐在太极殿里,从未离开过,等待着谢时与她下一盘棋。
谢时静静地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的袍角,泛起一层莹莹的华光。
阿昭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她用手撑着脸颊,同时执黑白二子,兀自对弈。
棋局的白子宛若游龙,步步为营,狠厉地将黑子的生机逐渐吞噬殆尽。
风拂过空旷的大殿,带来几丝冷意,有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吹落,落在棋盘上。
阿昭执一枚白子,就要将黑子最后的生路封死。
谢时蓦地上前几步,他伸出手,仿佛是要拦住那枚即将落下的棋子。
“哒。”
白子落下,残局已破。
阿昭按住了他的手腕,带来冰凉的冷意。
她微微一笑,红色的唇瓣在空中开合:“谢时,你教过我的,落子无悔。”
... ...落子无悔。
谢时垂下眼帘,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知是对谁。
棋局在渐渐崩塌,黑白二色的棋子掉落在青石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昭冰凉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腕上,仿佛像以前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一阵微风吹过,棋局、棋子和红衣已经都不见了身影。
月光泠泠,谢时独自一人孑然站在大殿之上,手心里只留一片红色的海棠花瓣,仿佛还带着她身上微凉的温度。
他缓缓地收起手,将海棠花瓣合拢在掌心。
太极殿在震颤,谢时向上抬头,目光似刺破了时空,漆黑的双眸宛若平静的古井。
——梦该醒了。
刹那间,他睁开双眼。
*
韩昭浑身浴血,身上被娜迦的武器割开大大小小的口子。
她眯起双眼,视野中是一片血色,眼前十几丈高的魔物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堑。
远处的娜迦双手合十,欣喜地笑起来,她身后的手臂如莲花般散开,带着蝉翼般锋利的利刃。
这种薄薄的刀刃无需近身,只要被带起的罡风刮过,便能形成细小的伤口。
韩昭的身上在流血,识海的真气已经所剩无几,还带着失血造成的低温。
她几乎已经失去了能反抗这名魔物的能力。
娜迦腰间的金玲发出惑人心神的清响,她的身体有节奏地摇摆,迅速地接近韩昭。
这是多么美味,又多么强大的血食啊!
只要一点点... ...娜迦分叉的舌头渴望地舔过嘴唇,她向韩昭伸出双手,像是一名母亲要拥抱自己的孩子。
韩昭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的手腕在往下滴血。
剩下的真气,仅够她出最后一剑。
大雾骤然弥漫,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雾里。
韩昭保留力量的最后一击,并没有使用任何剑法,而是像投枪一样将看不剑“投”了过去。
空气中忽然划过呼啸的厉声,娜迦知道,这是那名饵食的能力。
她会操纵风,也会操纵云雾,还有一根看不见的小刺,给娜迦造成了一些麻烦。
不过没关系,娜迦身后的手臂挥舞,把隐形的风刃弹开。
那根看不见的小刺是这样的软弱无力,根本无法刺破自己的皮肤。
蓦地,她挥向韩昭的手忽然停在了原地。
娜迦的身体被定在原地,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心口上正扎着那根小刺,只不过现在,小刺的上方还带着一片洁白的花瓣。
尖锐的嘶叫声响彻整个迷雾。
花瓣触碰到魔物的身体,却仿若落在了最清澈的水里,散起阵阵涟漪。
“嘀嗒。”是花瓣落在水面的声音。
那一瞬,仿佛春风过境,新雪初霁,花瓣的海洋迅速扩散,覆盖了广袤的黑色湖泊。有风吹过,梨花飘散如雨。
娜迦的身体骤然崩散,化作点点雪白。
魔脉被逐渐净化,这方空间很快就会崩塌。
有一股轻柔的力量托起韩昭的身体,带着她远离这片地方。
在离开这方秘境的最后,韩昭似乎看到花海的中央立着一个什么东西。
她眯起眼睛,那是好像一方墓碑。
上面的字仿佛被刻蚀了许久,已经看不清了。但还能勉强被认出几道萧索的笔迹,上面写着: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吾亡妻... ...之墓!”
... ...
“小姑娘,小姑娘,你醒醒。”琉璃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韩昭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梨花树下,琉璃的笑脸。
“你真厉害啊,能这么快就破除了魔脉,”她站在那棵巨大的梨花树下转了一圈,脸上是孩子一样欣喜的表情,“我们赶紧去找我的夫君吧!”
韩昭低低地咳了咳,她朝旁边看去,谢时的眉头紧锁,正兀自静静地沉睡着。
他的身边还躺着文嘉平和裴卓。这两个人呼呼大睡,睡眠质量极佳,文嘉平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琉璃撇撇嘴:“这两个小子也是在我的秘境里发现的,狐狸曾经说过这是你们的同伴,我就把他们一起带来了。”
她朝天空看了一眼:“魔脉的震动应该会惊动很多人,小姑娘,我们还是快点出去吧。”
地脉震动,灵气的变化可传千里,一定会有大宗门派人前来探查的。
韩昭忽然问道:“前辈,你在他们身上设下的禁制,什么时候能解除?”
琉璃眨了眨眼,说:“只要我离开了这方小界,他们自然就会醒了。”
韩昭点点头,转身道:“那我们走吧。”
“欸?”琉璃一愣,“你不和小郎君一起走吗?”
韩昭笑了笑,对她说:“不了,我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魔脉震动,崇山书院作为玄州第一大宗,一定会派人过来,何况这里又有两名他们的弟子。
本来跟在谢时身边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韩昭不愿意再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接触过多,难免会发现她身上的特别之处。
除了崇山书院以外,在玄州的其他地方也有传送阵供散修使用。
锁杀阵已破,现在就是他们分别的最好时候。
韩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东西,除了乾坤袋,看不剑以外,她现在又多了一面叫做留不得的镜子。
“我们走吧。”她对琉璃说。
“可是... ...”琉璃站在原地,有些迟疑地说,“小郎君马上就要醒来了。小姑娘,你不与他说声再见吗?”
再见吗?
韩昭想了想,再见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能够下次再见面。
可是经历过迷雾的现在,如果不是要完成任务,她并不希望与他再次相见了。
韩昭笑着摇摇头,只说了一句:“不必了。”
琉璃看看这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她撇嘴,化成一道灵光投到留不得上:“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韩昭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梨花树下。
谢时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蝴蝶即将要醒来。
看不剑化作一人大小,从空中轻盈地飘起。
韩昭踩在剑上,在呼啸的风声中,她眯起双眼,看向南方。
从这里一直向南,一直向南,便能在海岸的边缘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端的山脉。
——海外有仙山,名唤蓬莱!
*
崇山书院,格物楼内。
院内芳草萋萋,有一名中年儒生身着白鹤补子的长袍,正在院中舞剑。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一名年轻儒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罗正浩的眉头一皱,斥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趋庭闻礼的典故竟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师父!”那名年轻儒生的脸上冒汗,也顾不上师父的斥责,直接道,“魔脉... ...魔脉有异动!”
罗正浩捻了捻下颌的胡子,他的心下一沉,难道是魔脉又开始扩大了吗?
修士要靠灵气修炼,但千年之间,不断地有灵脉开始异化,不仅不能让修士修炼,反而滋生出许多魔物。
灵脉的异化对所有门派都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毁掉魔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破坏它的核心。然而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地,何其难也?
举世所见,唯有蓬莱剑宗谢时的无情剑,尚有可能。
“不是的,师父,”弟子喘了口气,道,“是魔脉... ...书院南方的那条魔脉被人毁掉了!”
什么?!
罗正浩还未等弟子说完,便化作一道流光,奔向玄州的南方方向。
他的徒儿,裴卓,便是在玄州南方游历的时候与宗门失去联系。
心中焦急万分,不到一须臾的时间,罗正浩的袖间便经过山海。
原来魔脉的地方竟然被一层厚厚的梨花花瓣覆盖,离这不远处,他便发现了那名逆徒,正呆呆傻傻地不知看着什么。
罗正浩旋身而下,落在地面上。却发现一名身着白色云纹道袍的男子,神色淡淡,竟然是蓬莱剑宗的谢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