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见状,握住他的手腕,细细把了会儿脉,确认心脉已然稳定后,才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沈念身边。
他先是用一种颇为惆怅的目光望着顾月时,又转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主君大人本不愿让姑娘您知晓。可老臣若是不说,依着大人的性子,姑娘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晓得他究竟为您做了什么。”
就算他不说,其实沈念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医官您但说无妨,过后我会权当没有听见。”
老者扼腕唏嘘道:“姑娘那日在秘境中被邪气所侵,主君大人担心您若是迟迟不能醒来,会被邪气毁了心神成为坠魔。是以,主君想将姑娘体.内的邪气引到自己身体里,便去陨仙谷,取了佛手香萸。可佛手香萸有四大凶兽护着,那四头恶兽在谷中常年受灵气浸染,力量是何其可怖。但即是如此,也不过是让主君大人受了皮肉之苦,并未伤其根本。姑娘看到的那些伤口,虽可怕,但也算不上什么,以主君的修为养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神色更加忧虑道:
“若仅是受些皮肉之苦,主君大人还不至于晕过去。但那佛手香萸是千年开一回的神草,是属于天地万物的。主君私自采了灵草又砍死了镇守的凶兽,因这两条罪,当场受了天谴的三十三道业雷,损了半身修为。回来后,又一刻不停为姑娘疗伤,将邪气全数引入自己体.内。不仅如此,主君担心姑娘抗不过去,又渡了无数灵力给您,所以现在...主君他满身的修为也损得不过一两万年罢了。”
“主君大人他...他可是战神呐!”老者摇着头,语气里尽是不忍。
闻此,沈念喉头哽了哽,鼻子发酸,热泪在眼眶里打着滚。她迟迟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脸色惨白跌坐在椅子上。
是啊,顾月时他是战神,灵力修为对于他来说何其重要。没了修为,和砍去他的四肢没有任何区别。
“姑娘,请恕老臣多嘴。老臣追随主君百年,还是头一次见他伤得这样狠。主君他对您可谓是一片真心,这世上,再没有人像主君大人那般毫无保留,把所有都给您的人了。”
沈念的嗓子疼得厉害,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失神地盯着满地的瓷器碎渣,仿佛一副失魂落魄的美人图。
“主君大人之所以不愿让你知道,就是怕您伤怀,怕看到您为难。他临走前还告诉老臣,若是他此去不回,就命老臣给您忘尘丹,彻底忘了他。所幸,主君他吉人自有天相,好歹是活着回来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沈念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刚一开口,泪水就砸了几颗下来。
“唉,看他的造化了。”
说完,老者哀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殿门嘎吱合上,殿里一片寂静。
今夜的月,看起来分外凄寒。
沈念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直到听见床榻之上的顾月时闷哼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垂眸看着他。
他并没有醒过来,兴许是伤口太疼,让他在梦里也不能安稳,疼得时不时低哼几句,额上发着冷汗。
沈念施了法术,将他身上的玄衣除去,穿在里头白色的底衫像是泡在血水里,全部都被鲜血染红。她哆嗦着手指替他解开衣带,这一次,他没有反抗。
以往她只要碰到他的腰封,他哪怕睡得再沉都会惊醒抓住她的手,好似怕她占便宜似的。
可这次没有。
他已经失去意识了,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念将他的里衣敞开,胸口被利爪撕裂的伤口就立刻暴露在她眼前,伤口之深,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筋骨。
她边默默流着泪边用灵力给他治愈伤口,但因是被上古凶兽所伤,她那点灵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玄安看到这副场景,也沉默了。就连它这种阅恐怖片无数的系统,见到这些伤口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你说,他得多疼啊...”要有多疼,才让他从不喊疼的人在梦里都在低哼。
沈念拿出手帕,轻轻替他擦拭去脸上疼出的汗珠。
除了守在他的床边照顾他,她什么也做不了。
换作是平常的女子,有这样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定是早就以身相许了。可她连这样的承诺,也给不了他。
“你这万年的修为,我要怎么做才能还得清呢?”
-
鬼域,无极渊内。
月阴沉沉,鬼火明灭。
无数充满邪气的死灵飘荡在暗夜之中,诡异悲凄的哭声此起彼伏。
渊底,是一片森森白骨,堆积成海。
这是承载万千死灵的地方,所有没有轮回转世的灵魂都会在这里游荡。
从未有活人敢踏足此地,只因这里怨气邪气魔气四溢。活人一旦进入,就会被恶灵吞噬意志,轻则散尽修为,重则神魂俱灭。
但今日,无极渊来了一个人。
白衣墨发,手里提着一方宝剑,剑光凌冽,名唤月河。
渊底一些不知死活的恶灵头一回见活人进渊,想着终于能饱餐一顿,激动兴奋地拖着一团乌漆嘛黑的灵体飘荡过去,想要将他拆吞入腹。但还没有靠近,就被那人挥动的一道银芒剑影瞬间打得灰飞烟灭了。
一时间,其余想要靠近他的恶灵皆停了下来,飘荡在远处,紧紧盯着他。
成千上万的妖魔躲在黑暗里,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猎物。
但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从尸海亡灵中,找出织齐。
他知道,这个人是沈念的心魔。融厌就是抓住了她的软肋,利用织齐让她邪气不散,险些坠魔。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坠魔,所以,即便知道无极渊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即便知道这是融厌的陷阱,他还是来了。
万千恶灵又如何,只要他不想死,谁也无法奈何他。
他纤尘不染的白袍在阴暗的幽冥之界中如皓皓银月,神情淡漠地踏着累累尸骨前行,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色光雾。
越往里走,死灵就越是蠢蠢欲动。一声声尖利鬼魅的笑声回荡在冰寒阴森的渊底,无数黑影从四方游荡而来,将他团团包围住。
饶是到了如此危机的时刻,白衣青年的表情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从容地举起手中的月河,挥荡无数道金色光芒,剑影纵横,刺目的金光交错间竟织成一张巨大的符印,在半空中奕奕而动。
不过瞬息,在阵阵鬼哭狼嚎声中,围住他的万千死灵已被符印立时渡化。剩下侥幸逃脱的,也迅速躲了起来,不敢再冒头。
这一场浩大的法术下来,他连头发丝都没有动过分毫。简单轻松得仿佛在遛弯的时候,顺便踩死了几只蝼蚁。
然而实际上,此刻他的喉头中已是一片腥甜。
贸然进入沈念识海,将她从心魔中带出来的时候,他承了她一剑,虽然并没有真正被刺穿心脏,但经脉已然受损。此渡化之法又耗费太多灵力,一来二去,就算是玉应寒也有些吃不消。
但他没有片刻停留,拎着月河继续寻找。
不知在无极渊找了多久,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寻到了织齐的一缕将灭未灭的魂魄。
还好,他来得还算及时。若是等这缕魂魄彻底湮灭,就算是父神来了也只能束手无策了。
当玉应寒回到紫宸殿时,院子里的小仙童正拿着长杆清理着池塘中的浮草。他毕恭毕敬地向玉应寒躬身请安,但他并没有回应,脚步匆匆往太虚宫去了。
小仙童觉得很奇怪,那里曾是神尊闭关修炼的地方,自从渡劫归来他已经许久不用了。难道说,神尊又要闭关了?
但这一次,他并不是要闭关,他要为织齐重塑肉身。失手将织齐杀死,一直都是沈念的心魔,只要能把他复活,拔掉她心里的这根刺,融厌就再也无法诱她坠魔。
尽管,重塑肉身的代价是需要他的心头血来灌养。但只要能保护她,不让她再次坠魔,无论付出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他不禁想起来,之前沈念曾告诉他,若是不想让她离开就要他剖心为证。
现在,他算是剖心了吧。
-
子夜时分的妖帝府内,一片冷寂。
偌大的寝殿之内,没有亮起一盏烛火。
黑暗尽头,似乎有个紫色身影在微微晃动。
少年紧抿着嘴唇,紫衣敞开,露出左侧肩膀,黑紫色的血液蜿蜒着顺着手臂淌下,伤口处还在不断汩汩流着血。
这种毒叫七星散,对普通人来说并不会造成伤害。但对于修炼者来说,却是致命的。一旦中毒,毒液就会随着灵力游走于四肢百骸,越是使用灵力解毒,毒性就会越强。且由于中毒后,五脏六腑都会产生剧烈难耐的疼痛,意志不坚定的人往往承受不住,选择灵力压制,最后加速死亡。
七星散毒性虽强,但解法也很简单。只要卸去灵力,生生硬熬。若是熬过去了,毒可解。可这样的疼,是钻心刻骨,深入骨髓的,没有多少人能在这过程中挺过去。
少年卸掉了灵力,仰着头,紧闭双目坐在扶椅上。冷汗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紧实的胸膛,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漂亮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他死死咬着下唇,也许是身体的疼太过剧烈,以至于嘴唇被咬破,洇出一片血红他都毫无知觉。右手抓住木椅的扶手,握的力气之大,指节青白,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解一些疼痛,直到脆弱的扶手不堪重击,被他捏得粉碎。
少年的手心里,攥着一张被捏得不成样的纸。
这是沈念画给他的,她想要的星空小屋图。
她说,以后就在那座岛上建一个星空小屋,夏日晴空的夜晚,她就在小屋里陪他一起看星星。
而现在,他将图纸紧紧攥在手里,就仿佛有了让他熬过去的勇气和动力。在无数次想要用灵力压制痛苦的时候,在无数次快要被疼痛吞噬,失去意识的时候,都是她一次次把自己唤醒。
他怎么能死掉呢?
还没有陪她看星星呢,还没有给她买一百个漂亮的手镯呢。
还没有,排队等到她嫁给他呢。
对了,妖罗树他也还没有布置好。
她喜欢热闹,娶她的那日,一定要让整个妖界都为他们祝福,让所有的姑娘都羡慕她。
所以,他怎么能死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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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趴在顾月时的床边,守了他好几日都没有合眼。
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盯着他。她好久没这样长久地看着他了。
他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白纱袍,银发垂下来,很好看,是她很喜欢的那种类型。
清冷得仿佛天边的明月,也很温柔。
“你说,若是你回不来了,就让我吃忘尘丹把你忘记了。”她垂眸,轻轻笑了笑,但语气却有些伤情,“我答应你。若是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找医官,把你彻彻底底忘了。”
“顾月时,你真是个笨蛋。”
“以为我喜欢织齐,自己偷偷吃醋还装作大度的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时候我那样喜欢你,满心都是你。”
“你若是真的不醒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也不会来照顾你。你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沈念把头埋在他冰冷的手心,低声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过了很久,她实在是困极,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感觉脸下的手指忽的动了动,仿佛有一声非常微弱的笑声。
“你说谁是笨蛋?”
第95章 95
林梢漏了几点月光, 疏疏似残雪。
沈念在半梦半醒之际听到头顶传来顾月时的声音,猛然睁眼,一抬头, 恰巧撞进一双深黑温柔的凤眸中。
他靠在床头, 眉眼间的笑意带着些许倦颓,唇色近乎苍白。缱绻月色倾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仿佛一樽透明易碎的白瓷。
“你醒了?”沈念激动得直接蹦了起来, 由于跪坐在床沿边太久, 一直蜷着双腿导致血液不畅,刚一起身,小腿肚就像通了电似的, 一片酸麻。
但她顾不得双腿的不适, 转身就欲跑出去通知医官, 却被身后的顾月时抓住手腕,拦住了。
他冰凉的手紧紧扣着她的腕骨,像是很害怕她的离开:“你去哪里?”声音难得柔弱,满眼都是不舍。
这是他从未向人展露过的一面,虚弱无措,像个小孩子一样渴望陪伴。
沈念心口一颤,表情柔和了下来,反手握住他的手, 拍了拍:“我不走,我只是去通知医官。”
他闭上双眼, 浅浅而笑:“不必了。”忽然用力,将沈念拉到自己身边, 让她坐在床榻上, “陪着我。”
“可是你不喝药吗?”
看着女孩的眼里充满了担忧, 顾月时眸光微动,很是开心地翘起嘴角:“你在担心我吗?”
沈念看见他的笑脸,一把甩开他的手,气呼呼道:“你说呢?你还笑!你看看浑身的伤口,我能不担心吗?”
顾月时神色莫测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再次拉过她的手,将她一把扯入怀里。
沈念没有防备,身子朝着他的方向倒去,稳稳跌在他的胸膛上。
“哎呀!你干嘛!我压到你的伤口了!”说着,沈念就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离开,但他的手臂却更用力了几分。
轻薄的衣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别动,你一动就扯到伤口了。疼。”他声音压得很沉,或许是因为生病了,还有些沙哑。但听起来比往日清寒似冰雪的嗓音多了几分性感蛊惑。
好奇怪。
怎么生个病,性格还变了不少?
按理说,他现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衫,胸口大敞着,是绝对不会与她有什么肢体接触的。
难道,把邪气引入自己体.内,所以性格也变邪了?
沈念不敢再动,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好乖乖由着他抱在怀里,胡思乱想着。
“在想什么?”顾月时在下巴枕在沈念的肩窝里,垂下的银色发丝时不时扫过她的锁骨,弄得她痒痒的。
“我在想,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力气还那么大?”
“我是生病了。”他把下巴又往前挪了挪,嘴唇几乎贴在她着耳廓,用低沉勾人的气声道,“很疼。所以,你要给我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