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跟姑娘说一声。”
赵妈妈很快掀开帘子,“二姑娘,这儿距离彭城也就剩下两个时辰的路程,夜色深了不好赶路,咱们在客栈投宿一宿,明儿早上再走!”
安知珺下了马车,见他们一行人恰好停在一家客栈前面,暮色已深,有细细的雪花从夜空飘落下来,在蝶儿跟竹儿两位丫鬟的搀扶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客栈。
刘管事要了几间厢房安顿下来,安知珺进了一间上房,一进房间,主仆四人就忙活开来:点起灯盏烧起炭火,清理过厢房里的桌椅布置,撤下床榻上的被褥换上随身携带过来的,打来热水伺候姑娘梳洗。
等房间里慢慢被烘暖了,梳洗过的安知珺坐在软榻上,对着铜镜摘下珠钗,散落了一头如瀑布般的乌丝。
但见铜镜里的一张脸,眉如远黛,明眸皓齿,如出水芙蓉,清妍娇媚,莹白如玉的肌肤更是欺霜赛雪。
而轻轻抚着青丝的手指,根根如白色削葱根一般,玲珑,细长。
赵妈妈进来时,少女倦倦地抬眸,一双如水的黑瞳潋滟生光,让赵妈妈不由得心神一滞。
自家二姑娘的这张脸,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无论看多少次,总是让人惊艳。
“二姑娘!”赵妈妈笑着走到安知珺身边,看她脸上尚有忐忑之色,安慰,“二姑娘,明日就能回彭城了,等见着了老夫人,风风光光嫁进周公子,您就甚么都不用担心了。”
安知珺勉强笑了笑。
她此次千里迢迢返乡,是回祖家待嫁的,嫁的夫家,是彭城周家的周四公子。
安知珺还是在四年前才远远地见过这位周四公子一面。
四年前,这位周四公子才年约十二,是跟彭城书馆的学子游学,行至京城,借宿在尚书府上。
安知珺按捺不住对这位未来夫君的好奇,在赵妈妈的帮助下,假装偶经他宿下的院子,也只敢远远地望了一眼。
面容虽尚稚嫩,但满身书卷气,举手抬足气度翩翩,看得出假以时日,不啻一位俊朗公子。
而这位周四公子亦颇有才,素有彭城第一才子之称,两年后不负众望,小试牛刀便成为了彭城人人眼热的“小三元”,若不是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或早已中举成为状元郎,而不是选择明年才下春闱。便是为了赶在周四公子明年赴京赶考之前,安知珺回乡与其完成大婚。
按理说,嫁与一位这般有为儿郎,安知珺该是满心期待才是,但安知珺面上愁容不减,却是因了将来这婚事会由祖母筹备,非在京中的母亲所重视。
安知珺是朝中吏部尚书安岳文家中的二娘子,是其亡妻柳氏所生。
安岳文在彭城为官时便有彭城玉郎之称,与柳氏抚有一双儿女,后因政绩突出,被擢升到京城为官,安知珺三岁时,便离开彭城,与双亲一起迁至京城生活。
安岳文在京中汲汲营营十几年,才得来今日三品的吏部尚书之位。
柳氏体弱,进京不到一年便病逝,安岳文守丧一年后再娶,娶的是当今太后宠爱的明惠公主。
明惠公主过门后半年,安知珺的阿兄,因与柳氏同样身子骨弱,多病而去,仅留下了安知珺。
从那时候起,安知珺被搬到了尚书府上偏僻的小院子里自生自灭,若不是身边还有母亲留下来的忠仆伺候,怕也难说能不能活到现在。
赵妈妈便是柳氏留给安知珺的。柳氏临死前,不放心自己这位唯一的女儿,便将赵妈妈调配给了她。赵妈妈原本亦是秀才家的女儿,知书达理,便是多亏了赵妈妈这些年的细心管教,训诫培养,才能习得琴棋书画,不致目不识丁,也正是有赵妈妈在安府上下打点,以及管理柳氏留下的嫁妆跟铺子产出,才让安知珺的日子不致过得潦倒。
而今次返乡,也是赵妈妈的意思,为的便是能让安知珺离开京城,尽快嫁得如意郎君。
明惠郡主身为贵胄权贵,自是瞧不起彭城区区周家的一个嫡子,安尚书忙于政务亦从来对这个女儿疏于照顾,这门与周家的亲事当初便是柳氏与周夫人定下的,他也并未过问,只是听人提过彭城“小三元”,又得知周四公子有意下场科举,以他之才若能高中三甲,来日入朝为官,也不失为自己在官场上的助力,便同意送安知珺返乡,由祖家的老夫人筹备这桩婚事。
于是年前没多久准备了的程仪,与安知珺一道送回祖家。而等于是年初三就以返祖探亲的借口被从京中撵走的安知珺,心里自然有排遣不去的忧虑。
从小她便被赵妈妈谆谆教诲,她幸而还有一门好婚事。
身为娘子,夫君为上,将来才有夫家可依仗。
周家,特别是周公子,便是她这一生的依靠,等来日回到了彭城,第一要务是乖乖听从祖母的安排,顺顺利利嫁入周家,第二要务,便是务必要取悦周四公子,赢得他的欢心,如此,才能在周家立住。
而明日,她就要回到彭城安府,即将见到祖母,以及这位周公子。
安知珺上了榻,轻轻将被衾拉了上来,辗转覆辙,总是难以入眠。
四年过去了,那位周公子,亦不知道长成何等模样了?
带着对周四公子的期盼,安知珺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翌日醒过来的时候,因着没睡好,双眼下带着浓浓的青黑,用帕子浸湿了热水敷了好几次,才总算消去了一些,而后又敷了些脂粉,这才掩盖过去。
在蝶儿梳起发髻时,那天色总算亮了起来,有明媚的光线,从窗牖外透了进来。
梳妆好后的安知珺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格推开,探出头去望了望天。是个明媚的日子,暖阳温温地照射下来,驱散了些许连日下雪带来的寒意。
安知珺笑了起来,而后转身跟赵妈妈说:“赵妈妈,今日阳光甚好,该是便宜上路了。”
赵妈妈端着朝食放到了案几上,也笑:“确实,刘管事说,等姑娘您用过早膳,就能马上出发,也好早一日赶回彭城。”
这一日,安知珺一行人成为客栈里最早离开的客人。
车队一行离开了镇子,进入了通往彭城方向的官道,许是目的地便在眼前,一行人的心情变得振奋起来,速度也提快了许多,很快便进入了彭城辖区。
安知珺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程,身子有点疲了,正昏昏欲睡,忽然马匹嘶叫了起来,安知珺一惊,便见马车晃动了一下,她便朝同样倒向车门的赵妈妈身上跌下去。
马车外,响起了刘管事的怒喝,陌生男人的激昂的吼叫,还有混乱的兵器交接的声音。
怎么回事?
主仆四人才互相搀扶着起身,那才将将才起了半个身子的蝶儿便被一把刺穿车壁的长剑穿心而过,倒在了矮几上,血很快流了出来。
安知珺在竹儿的尖叫声中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万分。
“赵妈妈,快带姑娘逃走。”刘管事竭力保持冷静,但嚷起来的时候还是慌了,“前面被山匪劫道了,往后面逃,一定要把姑娘救出去。”
帘子被掀开,刘管事砍倒了方才刺死蝶儿的男人,叫来两个护卫给她们开路。
安知珺在竭力保持冷静的赵妈妈的帮助下跳下了马车,才发现外头已经乱做一团。
两个护卫才想给她们往后开路,便有两个持刀的山匪追了上来,那两名护卫不得已,冲到她们前面阻拦下来。
安知珺被赵妈妈拉着往车尾跑去,却见后头亦有一股山贼涌了上来,嘴里放肆地嘲笑辱骂着。
怎么一路无事,偏偏眼看到彭城就遭匪了呢?
赵妈妈看着围过来的山匪,绝望地看了一眼安知珺,怎么能让二姑娘落到山匪手中呢?
赵妈妈浑身发抖,两股战战,若是,这一趟没回来多好。
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安知珺护在了身后,迎着那山贼,颤颤道:“各位爷,我们是安尚书府上的女眷,那金银跟马车,你们尽可拿去,但请放了我们姑娘……”
“啰嗦!”一声不耐响起,带头的一个山贼手里的大道毫不留情地砍在了赵妈妈身上,赵妈妈的身子瘫下去时,那溅出的大片鲜血,一下洒到了后头的安知珺身上。
安知珺捂着嘴,踉跄得后退两步看着倒在地上的赵妈妈,才转身,才发现竹儿也缓缓地瘫在了脚边,她终于忍不住流出了泪水,看着那狰狞笑着砍倒赵妈妈的山匪,举起手里的刀,冲自己劈头砍了下来。
她瘫倒在地,一下闭上了双眼。
她要,死在这里了吗?
第3章
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如期而至。
好一会儿后,安知珺才颤巍巍地睁开了眼,发现方才拿刀砍自己的山匪,已经倒在了眼前,躺在血泊中,眼前,有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公子,正执剑与那一股山贼厮杀,暂且护住了她,也拦下了这群恶贼。
安知珺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后退着爬到了马车轮子旁边,惊恐地朝前头望去。
没有刘管事的影子,自己带来的护卫,也所剩无几,入眼均是山匪肆虐的身影,当最后一名护卫倒了下来,安知珺咬着唇哭了起来。
所有人,赵妈妈,刘管事,护卫都死了。
她还能活吗?
清理掉所有妨碍之人的山贼发出怒吼,从前面冲过来她这一头。
便是在此时,那公子回眸,觑见了那群全部冲自己而来的山贼,视线落到了马车旁的安知珺身上,眉头一蹙,略一停顿,便出现了一个破绽,在跟前与他对峙的山贼将一把长剑刺进了他的身体,穿心而过。
安知珺转身抬眸,便见他身中长剑直直地倒下去,捂着嘴哭了起来,山贼得逞后嚣张的嘲笑跟怒吼如潮水般卷来,安知珺绝望地看着前方,瞳孔却忽而一下瞠大。
眸子里,那本该倒下去的公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将穿进身体的那把长剑慢慢抽了出来,飞跃而起,如鬼神一般将山贼一一砍落。
“怎么回事?他没死?”
“我方才明明就已经杀死了他!”
“他是什么妖祟?”
……
他是,妖祟?
安知珺将自己的口,用双手捂得严严实实的,不敢漏出分毫尖叫,看着倒在他剑下的山贼,一个接一个,终于忍不住,又惊又恐得昏了过去。
*
“三爷,三爷!”
彭城方向的官道上,裴彬的长随李信骑着马飞驰而至,抵达这刚刚经过厮杀的官道处时,匆匆从马上跃下,手里还捧着一件玄黑色毛皮大氅。
“三爷,您又乱来了!”
“看看是否还有活口。”裴彬将死在剑下的最后一个山匪推倒在地,将剑递给了李信,接过大氅披了起来,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到马车那处,而后大踏步走过去,将昏迷在车轮旁的安知珺扶了起来。
巴掌大的一张脸,虽双眼紧闭,但螓首娥眉,樱唇琼鼻,肌肤因为缺乏血色更胜白雪几段,看得出少女是长得是一等一的好。
裴彬不由得想起了今日在客栈的惊鸿一瞥。
昨日这行人投宿在客栈时,就引起了客栈里不少人的注意。而裴彬身为巡察御史,长年行走在外,更是注意身处之地的环境变化以及人流来往。
李信早去跟客栈的掌柜、小厮周旋,亦跟新投宿的护卫套了套话,回到厢房后便禀告:“爷,奴婢打听到了。据说是京中什么大官的女眷回祖家探亲,也是回彭城的,跟我们同路,”
“什么大官?”裴彬正伏案而作,见灯光暗了,修长如竹的手指捏着狼毫笔,用笔尖儿去拨了拨烛芯。
烛芯亮了起来,烛光下,郎君冠面如玉,一头直直的鸦发用一根银色的带子绑着,雪白的寝衣不加修饰,更衬得他气质雅逸,宛如谪仙。
“他们嘴巴也算严实,具体是什么大官没说,就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夸大其词,为了行走在外好震慑不怀好意的人。”李信道,“他们拢共就五辆马车,四位女眷,一个管事跟小厮,还有另外三十名左右的护卫,我看并不可疑。”
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朝李信觑了过去,冷淡道:“知道了,歇下吧!”
裴彬伏案没多久,便也熄灯就寝了,次日起早,发现是个暖阳日,便出了厢房。
客栈是回字型,裴彬住在后厢,往前头客栈的食堂用膳,走近前厢时,听见楼上传来吱呀一声,他便下意识抬头朝楼上望去。
一扇窗被推开,而后一位姑娘探出了身子,伸着鹅颈般修长的雪脖,云鬓玉容,一双眯起微弯的眸子潋滟发光,笑魇如花,让人心神摇曳。
然很快,少女便消失了。
他窒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这客栈中,什么时候宿了如此这般绝色的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裴彬去到了食堂,寻了座位坐下,抬眸瞥了一眼客栈楼上的厢房,才动手拿起茶壶倾茶。
李信已经叫客栈的厨房备好了朝食:一碗米粥,几样小菜,四个馒头。出门在外,也不便讲究。
“爷,奴婢已经叫马房给咱的马喂饱了吃食,随时可以出发。”李信看着食客中不少视线往自家爷这头望了过来,其中不乏姑娘,心中得意。
他家三爷芝兰玉树,君子端方,走哪都是不容忽略的人物。
裴彬对投来的眼神视若无睹,拈起茶盏,抿了抿,修长的手指拈箸,才夹了几次小菜,就见有护卫般模样的人从楼上络绎下来,带起一阵骚动。
楼上的某间厢房的门也开了,四位女眷走了出来。裴彬抬头又瞥了一眼,发现正是方才见着绝色娘子的那间厢房。
一位妈妈模样的人搀扶着一位带着帷帽的妙龄娘子行走在前,两位奴婢跟在后头。
似是怕冷,那娘子穿着一身浅玉色的绵羔羊棉袍,袖下还拢着一个小手炉。
裴彬淡淡抿着茶,面色冷清,视线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位娘子,直到她被扶上车,一行车队缓缓启程。
“三爷,就是他们,说什么京中大官回彭城的女眷。”李信看着车队离开,多说了一句。
裴彬面上不显,心里了然,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朝食,这才施施然动身:“出发!”
李信从马房牵来了两人的马,出了客栈,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很快,他们就进入了前头安知珺等人走过的官道,不大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车队。
车队见是两匹快马,识趣地停下让路。
他们牵缰而过,经过载人的马车时,裴彬忍不住斜眼觑了帘子一下,过了车队后又飞驰奔向前,很快进入了彭城辖区,在经过彭城城外的茶铺时,才停下来暂歇。
喝着小厮送上来的茶水时,李信跟小厮海天海地侃起来,说到彭城地界匪患滋生,因近年来的天灾人祸更是迫使不少人落地为寇,就如野草丛生,官府怎么剿也剿不尽。
“你们可行啊,你家少爷就你一个随从也敢出门来彭城啊!”小厮嚷。
“那是,我家爷厉害着呗,不然就我跟着,家里夫人跟老爷也不会放心!”李信得意。
“那你们是幸运,没遇着山贼,不然……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