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彬正端着大碗喝着茶,听小厮提到匪患,心里涌起了不安。
方才他们经过官道并没有遇见什么贼匪,她,应该也不会吧!
裴彬想到了那张脸,又想到了那五辆马车,手里的茶碗一扔,便牵绳跃马而上,往回路赶去。
“唉,三爷,您干什么,您别丢下奴婢啊!”身后,李信慌张地叫着,一把抓起包袱,又拿上他解下忘带的氅衣,匆忙骑马追了过去。
他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们车队被截下的地方,山匪厮杀正酣,执剑砍出了一条血路,赶到了车队后头,险险地救下了她。
好不容易剿灭掉所有山匪,她却昏过去了。
裴彬心里涌上一丝焦虑,伸出玉般的手指探了探她鼻息,发现她呼吸稳定,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三爷,没有活口。”李信在厮杀现场转了一圈,而后回到了裴彬身边,看到裴彬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娘子,吓了一跳,不是为了这位姑娘,三爷才回头杀了这么多恶贼吧?“幸亏没有人活着,不然爷您……”
“闭嘴!”裴彬将安知珺揽进怀中,抱起来跃上了马,“快走!”
“哎,爷?”
“山贼恐有余党!”裴彬骑马再度驰骋飞奔。
李信看了看满地死去的人以及留下的马车,无奈得叹息一声,纵马跟着随后离开。
*
安知珺悠悠醒过来时,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盖着被衾,听着鎏金炉子烧得炭发出微微的卟哧响声,盯着罗帐顶上的承尘许久,好一会儿也没有回过神来。
这里,还在客栈吗?
他们今日,不是已经出发了吗?
她应该是在去彭城的路上才是!
还是,自己在做梦?
安知珺缓缓转过头,侧着脸,看着陌生厢房里的一切。
雕花纹图的金丝楠木长屏风,黑檀木梳妆台,靠墙的衣柜子,半人高的架子,还有放在一旁的箱笼。
不是客栈,她在哪儿?
“赵妈妈!”她叫了一声,掀了被衾,从榻上下去的时候,俯下身子,一眼瞥见了自己羔羊袍子上的大片的黑色污迹。
“这……”她伸出手指,在上面抚了一下,恐慌得跌下了榻。
这是,赵妈妈的血。
不是梦,大家——赵妈妈,刘管事,蝶儿竹儿,还有所有的护卫都死了。
就只有她还活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安知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越过屏风,扑到门扉那头,第一反应马上将其推开,却被门外刚进来的什么人堵住了。
安知珺抬眸,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你,你是……”
来人正是裴彬,他进屋后,瞥了她一眼,伸手把门扉掩上,将门外的风雪挡在了外头,他听得她的疑问,似回答她心中所想般,应,“没错,我是。”而后朝她走过去。
安知珺被逼得又后退了几步,因已经退无可退,不得不将身子依在了屏风上。
“你都看见了?”他欺身再跨一步,直接站在她跟前,淡淡地问。
她垂下头去,慌忙点点头,又连连摇摇头。
他身段高大,她只将将过其肩膀,他给她带来一股压迫的威势,令人生畏。
因为靠得太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一股轻微的香气。
像是苏合,却比苏合香多了更浓的一股药味。
或许是用其他香混制出来的熏香。
见她全身散发着畏惧与抵触,他眸色暗淡下来,轻嗤一声,慢慢地问,“你可知道,见着我那般的人,都得死?”
第4章
安知珺身子发颤,几欲再度昏过去。
她双手拢到了一起,右手拇指使劲地掐左手手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人如何从天而降,剿杀了那一众恶贼,自己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这厢房里,与其见面。
“公子,公子若是要杀我,留我在山贼那处自生自灭便是了,何苦带我回这里?”安知珺颤抖着声音道,“公子心善仁慈,才救下了我,公子救命之恩,我心中万分感激。”
声音娇糯圆润,像是一颗颗珍珠落到了玉石上发出好听的声响。
裴彬眼里眸光闪起,嘴角微微一翘,又抿平了。倒是个机灵的。
“抬起头来。”
安知珺暗暗吸了一口气,闭闭眼,把头慢慢抬了起来。于是,她才一次见到了这人的真容。
一袭玄黑毛氅大衣,腰上系着镶玉锦带,头上戴着玄金冠,以白玉簪束鸦发如墨,浓郁地衬托出羊脂玉般白的面色,清隽萧雅,矜贵自持,乍看,像是哪家俊美的公子。只是那双凤眸,眼神过利,面上的温和掩盖不了深处的寒气。
安知珺不由得又垂下头去。
裴彬阖下俊目,眼中波光流转,伸出修长的手指,托住了她的下颌,把她躲避开的脸,捏着抬了起来,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安知珺下意识地回了一声:“蝶儿!”她觉得,惹着这人,以后或会有后患,还是隐名埋姓的好。
“什么?”他微微蹙眉。
“柳蝶儿。” 安知珺颤颤地说,“我姓柳名蝶儿,彭城人士。”
裴彬冷嗤了一声,那捏着她下颌的手缓缓收起,又伸出,长长的食指压在了她的唇上,令她呼吸不能。
他忽然便笑了。
那笑灿若星光,宛如朗朗明月入怀。
安知珺才觉得心神一晃,便被他接下来的话骇得浑身不能动弹。
“娘子,你既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若敢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便杀了你。”
“我,我不说。”安知珺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压抑下恐惧,连连点头,“公子是好人,公子的事,我一个字都不说。”
裴彬缓缓将压在她唇上的食指挪了开来,视线朝下,见到了她那满身血污,眉头一蹙。
“来人!”
“三爷,奴婢在呢!”屋外有奴婢在应。
“送水!”
“就来!”
自从官道上救了人后,裴彬与李信一路驾马奔驰回到了彭城城,寻得这处范家别院做临时落脚之地,知道自家爷救下了一名娘子,李信早早地托后院管事肖妈妈伺候,去寻些娘子用的衣物之类的物件送过来。
此时,奴婢们一窝蜂的进进出出,在厢房外接的隔间浴房里放好了洗漱用具,将热水抬进来,倾倒进了浴桶里,霎时,浴房里白气蒸腾。
安知珺在奴婢们的伺候下宽衣,脱下了一件件衣物。
绸缎般的黑发,雪白的肌肤,以及袅袅娜娜的身子,奴婢们下意识地去望安知珺的脸,而后均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安知珺踏进了浴桶里,将整个身子泡在了水中,回想今日惊险的一遭,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
赵妈妈!
不行,她要赶紧回彭城去见祖母。
把这事告诉安府的人,要把赵妈妈他们的尸首找回来好好安葬才行。
她必须得回去!
*
范家别院。
前院书房。
裴彬将大氅脱下挂到架子上,坐到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全身向后倚靠着,翘起修长的双腿,如玉骨般的手交叉握着,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站在一旁伺候着的李信,给爷端上了一盏刚刚沏好的茶,放到书案一边,又退到了一旁,想起今日这一遭,想起那柳姑娘,暗暗叹息一声。
自家爷今年二十又二,岁数也不小了,却还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妾。
若说以前,爷体弱多病,身子骨不宜早娶也就罢了,但这些年也慢慢痊愈完全没问题了,并且人还长得一表人才,皎若玉树临风,怎么就那么难寻得遇着倾心的娘子呢?
还是,爷的异于常人,让爷顾虑重重,所以才不娶妻的?
否则当真要找,即便是自家爷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那也能寻得俘获芳心后,能够接纳爷奇异之处的姑娘吧?
李信觑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裴彬,几不可闻得又轻叹一声。
他服侍的这位裴家三爷有一个不为人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不死之身。
三爷无论受多重的伤,便是大夫诊断药石无医,每每三爷都能够起死回生。
这是李信作为一直伺候三爷的亲随,签了死契,又表了忠心,才知道的天大的秘密。
原本三爷自小孱弱,大病不断,小病连连,宫里的太医都称他活不过十岁。
但夫人跟老爷都不相信不放弃,四处求医,最危险的十岁那一年,甚至去南疆找了一位秘医开了秘药。
不知道是这些年的救治积累下来有用,还是那位南疆秘医的秘药如此神效,三爷的身子眼见着慢慢好起来,熬过了命定会死的十岁。
跨过鬼门关之后,三爷便一天天的体健起来,只是,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三爷的身子才变得如此古怪,得以不死。
若是旁人看来,三爷怕是妖祟一般的存在吧?
所以三爷从来不把这等秘密泄露给旁人,世上,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亲随知道爷的这个秘密。
毕竟,这个秘密若是道出去,会让人惧怕三爷非人,甚至会让裴家招致灭顶之灾。
可今日,爷却意料之外地救了一名娘子,怕也泄露了这个秘密。
李信摇摇头,又想起了那位据说是什么京中大官家的娘子,觑了一眼自家爷,看自家爷躺在太师椅上,慵懒的身段自带一股风流,妥妥俊美无俦的一位玉郎,希望那什么娘子,能配得上自家如此风光霁月的爷才好。
那柳娘子,是彭城哪户柳家的?他得派人去问问才行。
*
裴彬听力很好,自家亲随的几声轻叹,他都听进耳朵里了。
他捻了捻玉扳指,明白李信的担忧,冷嗤一声。
不死之身,并非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他启动了一种叫系统的东西罢了。
十岁那一年,眼看着他要病倒下去丢了性命,恰好听得某个系统寻找宿主,并且跟他说,能治好他的病。
那时他无路可走,虽恐惧,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试试看了,眼看确实有效,所以才接纳了这个系统。
后来他才慢慢知晓,这系统,是帮助几千年后的后世学子,收集素材的手段。
类似的系统被投放到各个历史、朝廷,收集特定的资料,而他遇见的这个系统,要求收集的资料是本朝的典法,例律,刑法,案例等等一切关于朝廷法制的东西,据说在开发系统出来的那个年代,关于历史上律法的知识匮乏,为了填补这段空白,相应的系统便被投放出来了。
裴彬要为系统收集这类资料,进而根据资料的价值获得积分,再通过积分兑换能够治疗自己的药剂,他的病,就是这般一点点治好的。
而不死,其实也是基于系统任务的难度可以兑换的一种治愈手段。
毕竟收集案例侦破刑案,意味着要跟最恶劣的一群恶徒打交道,常伴凶险,性命攸关,要确保收集者——也就是宿主的安全,于是附赠了这项自救措施。
几千年后的太医或大夫的医术高明,药材跟治疗方子更是疗效神奇,像本朝一些被诊治而无药治愈,或者是诊断为绝症无法可想的疑难杂症,在几千年后的大夫们看起来,都是很容易解决的小病小痛。
他的不死,对几千年后的世人来说,也并非难事。根据他们的医疗手段,凡是致命之处,非超过三秒,在本朝便是短短一息,能完成一种,叫什么基因修复的创合手术,那致命要害便能痊愈如新。
所以他的不死,其实是在最脆弱的心脏处,安装了这种自救的自主基因修复启动键。
但凡要害或心脏没有被粉碎,也没有身首异处,那他就能依靠启动键即时修复损伤,从而起死回生。
当然,付出的积分也是非常高昂的。
为了能随时得到足够的积分,在危急时可以用这种修复手段,他不得不亲身下场破案,去过刑部,大理寺,甚至到京兆府兼差。
三年前,则进入御史台成为了巡察御史,为的,自然也是按照系统的需求寻找符合条件的案例,获取积分。
在几千年的后世,这种技术普遍可见,但在本朝,却显得匪夷所思而让人无法理解,或会认为自己是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妖祟,因此他的这个秘密,不允许外泄。
李信也是一次意外才偶然知道的。考虑留下他,一来李信为亲身伺候自己的奴婢,想彻底瞒过他,并非容易之事,二来,他也需要一个帮手,知晓并接受自己的这种奇异之处,供他使唤。况且,李信也不过仅仅知道他“不死”,至于原理为何,他不打算让李信知晓。
其他知晓他这个秘密的人,则都死了。
但今日,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个。
柳蝶儿。
这位柳姑娘。
今日他是昏了头才去冒这趟险的。
她会跟李信一般,守口如瓶呢?还是会因为恐惧,泄之于口?
他应该趁她泄露这个隐秘、招来祸患之前,杀了她吗?
裴彬摩挲着玉扳指,想着她那张脸,视线落在触及过她樱唇的食指上。
温软绵热,带着微微的香味儿,似乎现在还残留着。
他停了去捻玉扳指,改而摩挲起了那根食指。
第5章
安知珺梳洗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只是,她长得娇娇小小的,穿上的中衣比身段大了一圈,穿上棉袍后,用腰带束了起来,才勉强收住了过于宽松的衣物,但领口处还是敞开着,袖口处也阔了一大圈。
在奴婢们伺候的时候,安知珺才得以问:“这里是哪里?”
“柳姑娘,这里是范家别院!”知道是裴三爷带过来的娘子,又在路上遭了灾,再见她是如此可人,那奴婢们都没甚么戒心,直接便告诉了她。
“那他是,范家的公子?”
“哪能呢?裴三爷怎么可能是范家的公子呢!”奴婢们笑了,“范家跟裴家向来有交情,裴三爷到彭城当差,范家借出别院给裴三爷是很自然的事!”
“彭城?这里,便是彭城?”安知珺惊喜。
“对啊,您不是跟三爷一块儿来彭城城的么?”奴婢有点纳闷了。
彭城,自己已经到彭城了,安知珺再打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范家别院就在彭城城里的南区,青雀街,与安府所在的塘柳街不过隔了三条巷子的距离。
要是能出去,自己很快就能回去了。
安知珺心中窃喜,可是,不能让那裴三爷知道这事,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安府的娘子。
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范家别院呢?
安知珺又问了奴婢一些事情,譬如,彭城城里最近发生的事儿,彭城人家之间的流言,想不露痕迹打听点儿安府的事,没听到多少,仅是只言片语,但谈及最近彭城的望族周家,奴婢们的话就多了,都知道,那位有玉面郎君之称的周四公子,家中早年订下的未婚妻不日会回彭城完婚,彭城许多世家女郎纷纷扼腕叹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