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关上,谢潇南坐在正位,温梨笙跪在堂中。
她垮着腰背,好似没什么力气似的垂着头,织金的红嫁衣铺在地上,白嫩的皮肤映着烛光。
“跪好。”谢潇南突然开口。
温梨笙心尖一颤,连忙挺直腰背,板板正正的跪好。
“温梨笙,你爹在何处?”谢潇南对着她笑,好像模样颇是温和。
本以为相隔三年的时间,谢潇南已经将沂关郡的事情忘记了,却没想到其实他还记得,那也就是说以往的那些恩怨,他仍然没忘。
温梨笙害怕的很,一开口却是说:“要嫁给孙家的人是我,与我爹无关。”
谢潇南声音清冷:“这么说,你是知道孙家伙同乱党,欲意勾结异族掌控沂关郡,便故意嫁给孙家,想让温孙两家结盟?”
乱党?你才是这大梁最大的乱党。
温梨笙不敢说出口,只是低着头倔强道:“这些事温家不知,也与我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谢潇南似乎对她这话感到意外,墨眉轻挑,半晌后才说:“嘴巴那么硬,身子为何抖得那么厉害?”
她猛地倒吸一口气从梦中醒来,鼻尖满是小汗珠。
鱼桂见状忙上来打扇:“小姐可是被梦魇住了?”
温梨笙拍了拍心口,接过扇子自己摇起来,动作之间透露出急躁之色,但却并未说话。
鱼桂也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不再询问。
温梨笙在焦躁之中目光无处安放,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蓝天。沂关郡的时间过得很慢,记忆中一个夏天要很久才能结束,再多的烦恼好像都在慢慢飘着的云朵中消融。
过了许久,温梨笙忽然用拳头敲了敲胸膛,气道:“老子嘴巴硬,身板也硬!”
鱼桂:“……”
“小姐口渴吗?要不要喝水?”她关切的问。
“从现在开始,你要叫我沂关郡第一硬!”温梨笙语气很重道。
“好的,沂关郡第一硬,”鱼桂从善如流的改口,比方才更加关切了,甚至用了尊称:“您要不要喝点水?”
她哼了一声,起身下了躺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吊儿郎当的摇着扇子,招呼鱼桂:“不喝,走,跟我出去看看。”
又是招猫逗狗的一天。
第20章
这会儿正午刚过,正是炎热的时候,温梨笙打着扇都觉得酷暑难耐,走了半条街就让人赶来了马车。
马车行过街头拐入了东湖岸边,行过一排排垂低的杨柳,马车停下。
角亭在树丛之间,温梨笙下了马车之后让鱼桂和两个少年在马车边守着,自己则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里走,绕过绿荫,就会有一座小亭子。
这小亭子算是温梨笙的私有地了,她夏日里最喜欢来这个地方,不知道是地势还是周边的树太多,这里比别的地方凉爽很多。
亭中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清爽,她干脆在石凳上坐下,正招呼鱼桂把马车里解渴的果汤拿来时,就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动。
她下意识的回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就一黑,头上被蒙上了黑头套。温梨笙第一反应是在沂关郡结仇太多,有人来寻仇了,立马要抱着脑袋,以防挨打的时候伤到脸。
但紧接着她双手就被人捆了起来,然后就是鱼桂的惊呼声。
打斗的声音响起,应是鱼桂与人过招。
她被匆匆拉走,按着肩膀塞进了木桶里,期间一直试图劝说:“大哥们,你们是不是绑错人了,好歹确认一下再动手啊。”
没人搭理。
“你们劫财还是劫色啊?”她喊道:“劫色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大把银票,让你们去青楼随便挥霍,劫财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们……”
有人嫌她吵,踢了木桶一脚:“安静点!不然就拔了你的牙!”
温梨笙只好闭嘴,只感觉木桶被人搬到了车上,也不知摇摇晃晃的运往何处。
说实话,温梨笙从小到大被劫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她已经能镇定自若的应对了,知道现在喊也是没用,便老实下来。
马车行了两刻钟就停下了,木桶被搬下来,重重放在了地上。
而后木桶被掀开,温梨笙的头套被扯下来,她先是闭了闭眼睛适应光线,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她正处在一个家徒四壁的房屋之中,只有当中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灯台。
房中只有三个人,两个站在房屋的角落和门边,一个立在桌旁,烛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留下剪影。
“你是谁?”温梨笙直接问。
那人转过身来,只刚露出半个脸,温梨笙就认出来了,竟然是梅家的堂主,梅兴安。
他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并不好,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裳也松垮破旧也不合身,面容消瘦了不少,半头的白发。
她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这才多久的功夫,你就穷成这般模样了?”
这话跟剑似的直戳梅兴安的心窝子,他面露痛苦的捂了捂胸口:“还不是你那个诡计多端的爹害的!”
“冤有头债有主,是他害你的,你找他啊,把我绑来做什么?”温梨笙对此很是不满,当初合力骗梅家入坑的事全程由谢潇南和她爹谋划,她甚至都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合作的,怎么寻仇倒是第一个找上她来了?
提及温浦长,他满脸恨意:“父债子偿,我先杀了你,日后也会找你爹报仇雪恨,祭我梅家老小!”
温梨笙奇怪道:“你梅家老小又没死,你祭个什么玩意?”
梅家上下捎带着远方表亲,也就几十口人,主要处置了梅兴安和其兄弟,他的妻儿还有长辈等众人只是要么流放要么蹲大牢,并不祸及性命。
梅兴安面上露出狠辣之色,双目赤红无比,几近癫狂的吼道:“今日南郊的牢狱部分起了大火,我妻儿亲人皆葬身火海,若不是你爹设计我在先,又将我梅家上下关入牢狱在后,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全是你们温家害的!”
温梨笙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心里如覆寒冰:“怎么会失火呢?”
梅兴安似乎极其痛苦,猛地抽出一柄刀指向温梨笙:“快将你那日在我夫人房中偷的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说来说去,竟是又绕到了这个事情上。
温梨笙看了看面前的刀尖,几个呼吸之后,她问:“这就是你抓我来的原因?”
“少说废话!那本就是我梅家的东西,我先讨回来再与你算其他账!”梅兴安抽出长刀,抵在温梨笙的脖子上,刀刃锋利冰冷,再往前一寸就能划出血色。
温梨笙脸上都是疑惑之色,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人刚死了妻儿,为什么第一件事找回那个丢失的东西呢?就这么重要?
她肩上架着刀刃,却没有害怕的神色突然从木桶中站起来,身后捆着的绳子也不知道何时就解开了,温梨笙扭了扭手腕,装模作样道:“你若是敢动我一下,这辈子都别想拿回那个东西。”
梅兴安冷哼一声,并不畏惧:“我现在也是一无所有,若是你不交出来,大不了带着你一起下黄泉给梅家人赔罪。”
温梨笙从桶里跨出来:“东西不在我身上,我需要回去拿。”
梅兴安却是面目狰狞道:“诡计多端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若想走,先把一只手留下!”
说着就挥舞着刀刃来抓她的胳膊,温梨笙惊吓不已,瞪眼睛喊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刀刃还未落下,忽而一个东西破窗打进来,将他的刀刃打脱手飞出去,梅兴安手臂震得发麻,连连后退了两步,才发现飞进来的是一颗小石子,意识到温梨笙还有帮手,立即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屋子里的剩下两人当下就要动手,石子却接二连三的飞进来,砸在几人的腰间侧腹,梅兴安腿窝中了一个,痛喊一声半跪在地。
温梨笙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帮手,一边惊讶一边抄起桌上的烛台,冲着梅兴安的头上就砸了下去,烛油洒了他半边脸,他凄惨的叫起来。
趁这时候温梨笙撞开了大门跑出去,就看见右手边的树下拴着马,她飞奔过去解开绳子,上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冲出了门。
温梨笙扫了一眼,并未看到附近有人,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助她,眼下也不敢停留,她只得扬起巴掌狠狠甩在马屁股上,只听马长啸一声,立即飞奔出去,她抓紧了缰绳身子伏低,生怕被摔下去。
不过好在温梨笙平日经常在沂关郡乱转,所以这地方她也来过几次,依稀记得是城外南郊,于是知道回城的路,但有两人也骑了马在后面追,一时间怎么甩也甩不掉。
温梨笙手都抽肿了,速度逐渐加快,烈风拂过长发,头上的铜铃撞出轻灵的声响。
直到路边逐渐出现稀稀散散的人户,她心知这么追下去还不到城门就会被人追上,且有行人往来路过纵马可能会伤人,于是只能下马,拔了簪子往马屁股扎了一下,马匹仰天长啸,撅蹄子差点踢到温梨笙,撒开四蹄飞奔离去。
温梨笙往前跑了一段路,正焦急时就看见路边有一户人家办丧事,在门口搭了白棚,一群人穿着白衣围在棺材旁哭,其中唢呐锣钹吹打不停,来不及做他想就冲进了一群人中跪坐在棺材旁,用身边人的丧服给自己的衣裙遮住,扯了白孝布给肩颈盖上,而后扯开了嗓门的哭嚎。
许是那些人哭得伤心投入,并未发现温梨笙这个外人,旁边的人只听她哭得十分卖力,也起了攀比的心思,一个赛一个的哭喊起来。
温梨笙悄悄眯着眼睛偷看,就见追着她的两个大汉果然没有发现她在棺材旁哭,只凝着双目在周围寻找。她赶忙埋低了头,装模作样的假哭。
那两大汉却没有离开,而是细细的搜寻起来,将周围的人翻来覆去的查看,她心中咯噔一下,扒在棺材上,将脸挡住想蒙混过去。
然而她在这边假哭的卖力,却丝毫不知温浦长与谢潇南正站在十几步之外。
谢潇南正百无聊赖,目光滑过路边哭丧的一伙人,倏尔停顿在其中一处,看见一人低着头哭,乌黑的发上有两个精致小巧的镂空铃铛,坠着鹅黄色的缨穗。
他黑眸微眯,定睛打量了片刻,才对身边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处理牢狱失火一事的温浦长说道:“温郡守,我有一个不大吉利的消息要告诉你。”
第21章
一开始温浦长还没反应过来,并不知道谢潇南说的什么意思。
他温笑道:“世子何出此言哪?”
谢潇南下巴轻抬,指向了那群哭丧的人:“郡守仔细瞧瞧,那里面可有眼熟的人。”
温浦长只看了一眼,觉得这家人大白天在路边哭丧也着实晦气,并未细看,只好说道:“下官不大明白。”
谢潇南并不想说那么明显,但是见这暗示温浦长理解不了,便说道:“那趴在棺材旁,头上戴俩铃铛的,跟令千金颇为相似。”
温浦长听得心头一跳,再打眼看去,见那姑娘埋着脸,发上的头饰果然跟小梨子的相像,顿时觉得这事儿确实不大吉利,一时间有些沉默。
谢潇南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转头对身边的乔陵道:“去把人带过来。”
乔陵应声而动,突兀的走到那群哭丧的人中,打断了那些人的哭嚎,唤道:“温姑娘。”
温梨笙似听到有人喊她,迷茫的抬起头,竟然看见了乔陵站在边上,有些傻眼:“你怎么在这?”
乔陵没有说话,而是侧了侧身子,示意她看向后方。
温梨笙疑惑的转脸,想着乔陵出现的话,谢潇南可能也在附近,正在寻找时却正正好对上了自己亲爹的视线。
温浦长简直目瞪口呆,眼睛一瞬瞪得老圆,以为自己眼力不好使又使劲揉了揉,可不管怎么看,那个坐在棺材边方才还在痛哭的人,竟然真的是他闺女。
他当即倒抽一口气,心肝肺凉了个透,双眼一翻眼看着就要被气晕,离他最近的谢潇南只好伸手搀扶,就听他断气一般道:“快……快掐我人中!”
温浦长带着的两个下属吓得不轻,忙上前帮忙扶着,一人使劲掐他的人中,嘶声喊道:“郡守!你正值壮年,还没到被你闺女气死的年纪啊!”
温浦长尚留一口气喘着:“我看也不远了……”
谢潇南看了一眼被团团围住的温郡守,又看向了一脸呆滞的温梨笙,抽身而退,往旁走了几步。
温梨笙后知后觉自己又闯了大祸,扯掉身上的孝布起身,飞奔向温浦长:“爹——!”
只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温浦长抬起头喊道:“你别叫我爹!这么迫不及待的哭丧,爹不耽误你事儿,爹争取今晚就死!”
吓得一众下属随从齐齐相劝。
温梨笙扒开其他人跪在温浦长身边,哭喊道:“爹啊,我都可以解释的,这完全是个大误会!”
温浦长闭着眼睛,虚弱得像马上就要死掉一样:“你认错人了,我生不出来你这么丢人的女儿,我温浦长一世英名,自从生了你之后到处丢脸……”
“你不认我,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啊!”温梨笙哭得凄凄惨惨。
温浦长听不下去了,弹起上身一个爆栗打在温梨笙的头上:“还咒我是吧?”
温梨笙痛呼一声,捂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一个装死,一个假哭。谢潇南只觉得大开眼界,若不是场景不合适,他都想给这对父女鼓个掌。
乔陵押着两个壮汉行到面前,照着膝窝一踢,两人就跪在了谢潇南面前,双臂松垮垮的垂着,看样子已被卸掉。
温梨笙还在低声劝父亲:“爹你快起来吧,这街头好多人看着呢。”
温浦长被人搀扶着慢慢起来,掸着身上的灰尘:“我这还不是因为差点让你气晕,回家再跟你算账!”
谢潇南见闹剧稍平,这才说道:“温郡守,今日纵火越狱之人找到了。”
他一出声,围在温浦长身边的几个下属随从便自动散开来,温梨笙便轻易看到了谢潇南。
他换下了千山书院的院服,身着烟蓝锦绣长衣,身姿挺立,极淡的颜色几乎衬得他肤色如白玉,在强烈的日光下也呈现一种清冷的颜色,如未着笔墨的新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