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清觉得好累,他实在撑不住了,闭上眼睛陷入昏睡。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立即睁眼。
“你说咱们把这小子活埋进棺材里,真能给那些人一个警示?”耳边又响起声音。
“肯定能,那景安侯世子抓了殿下不放,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不然他们真的以为咱们好拿捏。”另一人说。
“那万一他们将殿下杀了怎么办?”
“若是杀了更好,诺楼早已伺机许久,就等着一个由头动手,他们若真敢杀了殿下,诺楼就可以以正当理由出兵,届时定能将北境一带完全占领。”
沈嘉清听得满肚子火,恨不得立马起身将两人杀之泄愤,然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轻微地挪动手臂,可见先前那次他挣扎之后,这些人站在他身上加重了不少药量。
即便是这轻轻一动,也立即被人发现了,两人急促道:“他又要醒了,快!再加药!”
沈嘉清心里骂个不停,心道你千万别让我有机会起来,不然我定然要把你俩的头剁了!
不,是把这些人的头都剁了!
药效的加持下,他很快不省人事,也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就到了这一方棺材之中。
他身上的药效并没有完全散去,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他捶打着棺材内壁,发出的声响极为震耳,但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其他的是半点听不到。
这里有着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他仿佛被浸泡在无尽的孤寂之中,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为浓烈的恐惧,仿佛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那种。
人的所有情绪,在黑暗中会被无限放大,仅仅一会儿的功夫,沈嘉清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了,他大喊了几声,用力的捶打着棺材,一拳拳砸在内壁上,指骨传来剧烈的疼痛,却仍然撼不动棺材分毫。
他的声音传不出去,被埋在地下,四周孤寂无人,没人知道他被埋在这里。
沈嘉清用力捶打棺材,很快就感觉到呼吸越来越急促,棺材里的空气因为他的剧烈行为极快流失,这无疑加重了他的死亡时间。
他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沈嘉清不敢再乱动,尝试在棺材里摸索,很快还真让他摸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镯子,上面串着铃铛,只要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尤为刺耳。
沈嘉清不知道是谁将铃铛镯放在这里,他一把抓过,开始摇起铃铛来,这声音尖锐清亮,应该能比捶打棺材内壁的声音传得远。
若是有人能恰巧途径这里,恰巧听到了铃铛声,说不定会救他一命。
然而沈嘉清心中清楚的很,这种几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且不说有没有人经过,经过时又能不能听到铃铛声,即便是真的有人在这里听到了声音,也只会吓得拔腿就跑吧?
但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他也不愿停手。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希望。
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嘉清的情绪焦躁与恐惧混杂,摇了不知道有多久,他呼吸越来越难受,胸开始出现闷闷的感觉,脑袋也逐渐发晕,唯有手如机械一般不知疲倦的摇着,心中的绝望越来越多,几乎将他的所有思绪占满。
这种濒死的境况,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还有极为浓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温梨笙一定以为他又在外面贪玩,温大人也会责怪他办事不靠谱,让他送个修补录都送不去,谢潇南呢?
这位从奚京而来,身份尊贵的小师叔定然也会责怪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除了添乱再没有别的用处。
他爹娘……从不曾对他有过约束的爹娘,他们总是会站在他的背后,笑着看他练剑,习武,然后摸着他的头给予他们鼓励。
沈雪檀曾问:“我儿长大以后想去做什么?”
沈嘉清记得当时只有几岁的自己说:“我想在山庄里养很多动物,我要当兽大王。”
沈雪檀有些惊讶:“就只有这个吗?我看别的孩子都是想当除恶扬善的大英雄,迎娶绝色美人的。”
沈嘉清说:“我不要,英雄谁爱当谁当,我只要当大王。”
沈雪檀笑着按了按他的脑袋:“我儿果然与众不同。”
谁曾想他还什么都没做,生命就这样走到尽头了。
不会有人知道他被活活封入棺材之中,在这窄□□.人的棺材里等死。
沈嘉清想,他这次可能真的死定了。
他的脑中迅速回想起以往的十来年时光,身体的各种难受让他痛苦不堪,手上逐渐没了力气,只剩下手腕还在固执的晃动,铃铛的声音时不时响一下。
我还不想死。沈嘉清心想。
但我坚持不住了。
他放弃了求生,似乎开始接受自己要死在这黑暗地下的事实,手却仍不听思想指挥,不曾停下摇动铃铛,冷意冻得他四肢僵硬,开始感知不到肢体的存在。
就在他万念俱灰时,“咚”地一声,在寂静的棺材里炸开,瞬间将他有些模糊的意识惊醒,继而更多的响动传来,细细碎碎中夹杂着喊声,更多的沉闷声音响起,有人将铁刃刺进棺材中,撬起了棺材上的第一根钉子。
有人来救他了!
沈嘉清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他临死前强烈愿望幻化出的臆想,但这声音越来越多,钉子被全部撬开,棺材盖被猛地一掀。
长久的黑暗中,沈嘉清终于看见了光。
一盏盏灯提到他面前,不知道是眼睛受了光线的刺激,还是身体的难受让他本能的反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裹着冷意的空气疯狂涌入,他终于能够大口喘息,如一条在岸边搁浅许久的鱼,紧接着胸闷的情况缓解,脑袋也逐渐清楚,他看见温梨笙在上方的边上探出脑袋。
而后他那个身份尊贵的小师叔一脚踏在棺材边上,将手掌伸到他面前,对他说:“沈嘉清,站起来。”
沈嘉清仿佛一瞬间充满了力量,他抬起抖得厉害的手,握住了谢潇南的手,继而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拉起,从棺材里拽出,持续的力道支撑了他疲软无力的身体,把他带出了埋着棺材的土坑中。
他依旧没什么力气,只是这次没再跪在地上,他感觉谢潇南极为结实的臂膀将他架住,随后乔陵大步走来,面露喜色,将他从谢潇南的臂膀处接过来。
沈嘉清知道自己获救了,不会再死在这里了,却依旧忍不住身体的颤抖。
乔陵感觉到了,便低声说:“沈小公子,你安全了。”
温梨笙在他边上,只看了一眼他的样子,瘪着嘴哭了起来,泪珠豆子大一般的往下掉:“沈嘉清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又乱吃了什么东西,才搞成现在这样的?”
沈嘉清没想到她随口一说竟然说对,虚弱地点了点头。
温梨笙哇地哭出声:“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吓死啊?我刚才好怕这棺材打开,你缺胳膊少腿半死不活,我他娘的不是让你少买点路边的东西吃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沈嘉清见她这模样,心头盘旋的恐惧绝望渐渐散去,他扬起一个无力的笑容,没力气说话。
谢潇南脱下了身上的墨色大氅递给乔陵,乔陵会意,接过来之后将沈嘉清裹住。
他身上的外衣被扒去,所以才会冻得一直发抖。
既然人已经救出来,也没必要继续在此处停留,谢潇南命令道:“回宅。”
一行人又很快的撤离,由于众人都是骑马来的,但沈嘉清目前的身体状况骑不了马,于是又费了些时间给他找了辆马车,等回到宅中的时候,夜晚已经过了一半。
宅中灯火通明,温浦长站在门口候着,见一众人归来,便迎上前去,步法中透着明显的着急,他甚至连礼都没行,问道:“世子可寻回沈嘉清了?”
谢潇南点点头。
温浦长瞬间大舒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在心中连连惊叹,这世子的可靠程度出奇的高。
沈嘉清被两人扶下了马车,温浦长快步走上前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皮外伤,只是看上去虚弱无力。
沈嘉清心中生出一种畏惧,有些怕温浦长在门口就对他大肆训斥,但却见温浦长微微拧着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混小子,不会叫你白吃亏的。”
他的黑眸滑了滑,映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情绪。
温梨笙走上前来抓着温浦长的手臂往前推搡:“爹,先进去吧,这里太冷了。”
温浦长点点头,开始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姜汤,还派人去寻医师来,宅中忙碌起来,沈嘉清被人扶进屋中。
给他热水泡身,喂了解毒丸,又将半夜被喊醒的医师叫到跟前将他脉象细细检查,最后得出沈嘉清并没有什么大碍的结果时,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忙活完这些事,已经将近天亮,宅中所有人都一夜未睡,温浦长年纪大熬不住,先回房休息了。
温梨笙却睡不着,她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找沈嘉清说会儿话。
出了房门从院子里往天上看,天色已经蒙蒙亮,朝阳似乎要从东方露头,空中的冷气相当凌冽,吹得她十分精神,没有一丝困意。
走到沈嘉清的门前需要经过窗子,她走近的时候才发现窗子在大开着,房中的景象一览无余,温梨笙看到了谢潇南,便一下将脚步停在窗边。
谢潇南将手中热乎的姜汤放在床榻边的桌上,看向床榻中坐着的沈嘉清。
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很多,许是身体的体温回暖,他面上也有了些许红润,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将脖子也围得结实,虚弱之态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沈嘉清,”谢潇南清清冷冷的开口:“在鬼门关走一遭,有何感想?”
沈嘉清仰头看着他,将心中所想说出:“我现在想的就是小师叔你太厉害了,竟然真的听到了我摇的铃声。”
谢潇南轻笑了一下:“若再来晚一步,这棺材便有可能要到后半夜才挖开,到时候打开棺材盖,也只能看到你窒息而亡的尸体。”
沈嘉清道:“所以我才从心底里敬服你厉害。”
“在棺材里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谢潇南问他。
沈嘉清其实有些不愿意回想,一旦想到棺材里的黑暗与寂静,他似乎又感受到当时的绝望害怕,那种无助的情绪仿佛一只巨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
但他的思绪还是慢慢往回走:“我在想我爹娘,梨子还有温大人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还想过小师叔的霜华剑法究竟练到什么地步了,也想了很多从前的事,总之有很多。”
谢潇南听他说完,而后才缓缓道:“不对,你想的最多的,应当是希望有人能打开这棺材盖,救你出来。”
沈嘉清听闻一愣,继而很快点头:“是。”
这的确是他当时最为强烈的想法,不管想到了什么,总会将思绪绕回来,他甚至想象着下一刻就有人掀开棺材盖,但一次次的希望之后,面对的是一次次的失落和无尽的黑暗。
这种反复的情绪落差,才是导致他心理崩溃的主要原因,沈嘉清方才竟然忽略了。
谢潇南语气平静道:“每一个身陷绝境的人,最强烈最直白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获救,没有例外,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这般幸运获救,更多的人会带着绝望痛苦死去。”
沈嘉清神色怔然。
就听谢潇南又说:“这世间有人生来权贵加身,有人生来若蝼蚁蜉蝣,浮生万千,庸碌无能者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是你……”
他站在床榻边,侧身被床头的落地灯笼罩,暖色的光照在他眉眼上,衬得他郑重其事的眉眼中又有几分柔和,声音轻缓道:“沈嘉清,你自幼习武,又天赋异禀,如今不过十来岁便已胜过世间九成之人,你身上有着很大的潜力,不该成为庸碌之众的其中之一,你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得更远,成为更加耀眼夺目的人。”
“我?”沈嘉清已经被他这番话说得愣住了,脑子转不动:“我不适合做英雄……”
“不是要你做英雄。”谢潇南道:“而是让你成为一个好人。”
沈嘉清接不上话,目光怔怔的。
谢潇南将姜汤端起来,送到他面前,沈嘉清伸手接下,他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
沈嘉清低下眉眼,眸光落在手上这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上,久久的沉默着。
温梨笙靠在窗边的墙上仰着头往天上看,谢潇南走出来关上门的刹那,她扭头看去,朝阳初升的第一抹光横跨天际,在朦胧的光亮下,两人对视。
谢潇南抬步朝她走,走到了她面前时才说:“冷不冷?”
还没等她回答,他的手就同时探过来,找到了她半缩在袖子里的手握住,一片冰凉。
温梨笙没有说话,而是抬眼看他。
院中的灯被下人熄灭,谢潇南的背后是一片慢慢亮起来的天,微弱的光拢在他周身,因着逆着光衬得他眉眼有些看不清楚,腊月里的冬风拂面而过,卷起两人的长发。
在一片凛冽的寒意中,她找到了沈嘉清前世突然离开沂关郡的答案。
没有人会在意沈嘉清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日后会做什么样的事。
沈雪檀觉得他儿子自由就行,温梨笙觉得沈嘉清一直陪伴就好,温浦长觉得这混小子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自幼便是无忧无虑着长大,所以在一种无形的放任和溺爱中,沈嘉清这一把本应该无比锋利的剑,因太长时间没有打磨,而今刀刃已经钝得厉害,唯有谢潇南注意到了这把钝剑,卷起袖子开始打磨。
温梨笙觉得或许他今日的这番话,并不能让沈嘉清改变想法,但影响肯定是留下了,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潜移默化,沈嘉清的刃会越磨越利。
最后他成为一柄锋利之剑,背上了行囊毅然决定离开沂关郡。
温梨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让沈嘉清有这种变化的人,会是谢潇南。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若非重生回来,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可笑的是前世的她和沈嘉清对谢潇南抱有颇深的敌意。
温梨笙握紧他的手,涩声道:“世子,你总是让我一再刮目相看。”
谢潇南笑了,眉眼染上温眷之意,说道:“天都要亮了,你惊慌一夜未休息,进去与他说两句就去睡觉,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