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温浦长拧着眉毛,深深的叹口气,神色中浮现一种无可奈何。
若非是河水冲毁了大坝,在修补之中被人挖出来,这四个人也不知道会被这样埋多久。
“那些人挑选这四个孩子定是经过细致的观察,知晓他们即便是无故消失也不会引起有人报官。”谢潇南说。
温浦长点头:“下官正打算去那四个孩子生前常去之地问问。”
谢潇南道:“温大人多带些人,着重询问一下那附近的人有没有见过眉骨高眼窝深,身量高大的人,这些特征比较明显。”
温浦长应了声,而后打算带着人离开,转头看见温梨笙蹲在棺材挖出来的大洞边上往里看,他唤道:“笙儿。”
温梨笙扭身:“怎么了爹?”
温浦长冲他招手:“别去那里,都是泥土,别蹭脏了衣裳。”
温梨笙听话地走回来,听着他爹叮嘱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既然出来了就不要乱跑,跟紧世子,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定寸步不离。”
温浦长又道:“若是有什么发现,就第一个告诉世子。”
温梨笙又应:“好。”
温浦长压低了些声音,对她小声说:“我瞧着世子对你态度比往日好了许多,你努努力,与世子拉近关系,日后咱们温家若是真有机会攀上谢家,也是件大好事。”
温梨笙也小声道:“爹,没想到你还是卖女求荣的主。”
温浦长哼了一声:“你当我是什么大好人?”
温梨笙说:“也是,你若是好人的话,咱们沂关郡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暗地里编排温家了。”
温浦长道:“他们咒骂编排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
父女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温浦长便向谢潇南请辞,带着一堆人离去。
谢潇南拿着图纸在岸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温梨笙见他神色认真,十分专注,也没有去打扰他。
温梨笙来川县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这次的活人棺是不是长生教的那个邪术,而今已经清楚,也知道这地方除却一个献祭仪式画的图案之外,是找不到其他有用的东西的。
谢潇南应当通过现场的情况来推测这个献祭邪术的实施条件与过程手法,这些温梨笙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他,只能让他自己去找。
她便在边上搓着雪球,用力砸向河中的冰面上。
每次扔她都加重些力道,尝试能不能扔得更远。
忽而一个雪球从上方扔下来,直直的冲向冰面,滑出老远的距离,远远胜过温梨笙扔得所有雪球。
她转身抬头看去,就见台上站着一个姑娘,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编着满头的发辫扎成马尾,两个耳朵上挂着某种小兽牙。
这姑娘有着谢潇南方才说的特征,眉骨高眼窝深,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梨笙,面上带着些许得意,仿佛在炫耀她扔的雪球比温梨笙远得多。
温梨笙道:“你谁啊?”
那姑娘勾唇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温梨笙鲜少碰到这种能跟她正面嚣张的人了,但由于这里是川县,且谢潇南正在认真忙事,她不想闹事,便道:“滚远点,别在这里闲逛。”
那姑娘却道:“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这又不是你的地盘。”
温梨笙心说这还真是我的地盘,她对上方的衙役指挥道:“把这人叉走。”
衙役应声而动,拿着手中的长木棍朝那姑娘靠拢,还没靠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们就是来这里看看,也犯事儿了?”
温梨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往后退了两步伸长脖子往上看,就见后面走来一个女人,高挑的身姿和肆意的笑容,往边上一蹲,与温梨笙对上视线,她抬了抬手:“哟,这不是二妹吗?”
阮海叶。
温梨笙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先前谢潇南烧了火狐帮的粮仓,又在那日晚上重伤阮海叶,火狐帮就此就散了,本以为阮海叶会被抓进牢里锁起来,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还与一个外族姑娘混在一起。
温梨笙扬起个笑容:“有些日子不见了,我的好大姐。”
阮海叶也在笑:“你当初可是把我害得不浅啊。”
“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温梨笙不以为意:“再说当时我也是被你拐上山的,所有事情都是被迫。”
阮海叶道:“确实如此,我也是活该,会被你给蒙骗。”
温梨笙点头:“你倒是想得通透,不过你怎么敢在这大街上招摇的?不怕又被抓起来?”
阮海叶道:“我可是被正经释放的清白之身,怎么就不能在大街上走了?”
温梨笙翻个白眼:“得了吧,你这人一看就是浑身不正经,往你身上一查指定能查出不少烧杀抢掠,作奸犯科的罪。”
“你这张嘴还真是厉害。”阮海叶也没有恼怒,依旧是在笑。
她旁边的那姑娘倒是忍不住了,从腰间拔出一柄小刀,在手掌转了几下:“此人出言不逊,我割了她的嘴,给她个教训。”
温梨笙露出惊讶的神色,没想到这姑娘竟这般心狠手辣,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似乎在说一件很是平常的小事。
阮海叶伸手,一把将她拦住,斜睨她一眼:“你敢动她,就算是张双翅膀也难逃此地。”
姑娘不信:“就凭这个雪球只能扔一丈之远的人?”
阮海叶下巴一抬,指向一旁:“看见他没有。”
那姑娘顺着方向看去,就见下方往左约莫二十来步的距离,站着一个身着墨色大氅的冷峻少年,此时正盯着她们,眸光平静中显出几分冷漠,瞧着不过是一个模样英俊,衣着华贵的少爷,却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好惹。
姑娘心中一凛,在谢潇南俊美的面上多看了几眼:“那是谁?”
“是你绝对惹不起的人。”阮海叶伸手,将她的小刀拿过来,别在她的腰间:“把这东西放好,别再随便拿出来,否则你脑袋掉了,我是不负责送回去的。”
温梨笙倒是没听清她俩在私语什么,反而是注意到了阮海叶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银镯,银镯上串了铃铛。
她瞬间想起,阮海叶的手腕上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串着铃铛的银镯的,从之前她被迫抓上山的时候,她手上就已经有了。
只不过她当初一直想着如何快些下山,并没有留心这个,且又因为许久没见,早就将此事忘了。
如今却瞧见这镯子,继而再将阮海叶一番打量,见她身量有些高,练家子,功夫不低,这些阿罗口中的描述与阮海叶都是相符的。
所以三月份去阿罗店铺里买金镯的人,竟是阮海叶?
正想着,阮海叶冲温梨笙摆了下手,压低了声音道:“二妹,南郊的腊梅迎雪开了,瞧着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才不去。”
“不去会后悔的。”她意味深长一笑。
没等温梨笙应声,就转身离去,那姑娘也瞧了温梨笙一眼,扭头的时候,温梨笙看见她稍显白嫩的脖子上印着一只展开翅膀的黑鹰,有一半的翅膀隐在衣领里,露出尖利的鹰喙。
基本确认这姑娘来自诺楼国,而阮海叶也参与了这场献祭的事,三月份应当是她买的金镯。
温梨笙赶忙跑到谢潇南的身边:“世子,快把她俩抓起来,她俩跟这事有关。”
谢潇南眸光一落,看见她一双手因为搓雪球冻得手指通红,当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用掌中温暖的热度贴她冰凉的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抓她们的时候。”
温梨笙寻思着这里人还挺多的,就没让他捏,把手抽了回来自个儿搓着,心知谢潇南似乎对此事有计划,便没再接着询问,只是道:“那世子继续忙吧,我去边上玩会儿。”
谢潇南看着她又一路小跑回去,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抓起一大团雪,在掌中捏成球然后细细揉搓,然后猛地朝冰面掷去,眼睛盯着飞出去的雪球,在冰面上滑滚一段距离之后停下,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的距离,温梨笙弯起眼眸,眉开眼笑。
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谢潇南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收回,继续对着纸在周围搜寻。
温梨笙在周围玩了许久,扔雪球扔累了,就在边上用雪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落下的雪花将她的额发打湿些许,临近正午时她又跑到谢潇南身边,小声道:“世子,你什么时候忙完啊,我饿了。”
谢潇南闻言将目光从纸上抬起,一边望向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折起来:“那先回去吧。”
温梨笙笑眯眯的应声,与谢潇南踏上返程。
回到宅院之后,就见乔陵和席路站在院中说话,鱼桂守在屋外,温梨笙进屋去转了一圈:“我爹和沈嘉清没回来吗?”
乔陵摇头:“没见到人。”
温梨笙知道她爹有时候忙起来能一天不吃饭,这种情况也是正常,于是喊着鱼桂道:“那就先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吃。”
鱼桂张罗起午膳,这里的人除却乔陵席路鱼桂三人,还有温浦长带的两个下人之外,其他的人全是县官派来打下手的。
温梨笙和谢潇南回到屋中,寒风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感觉身子暖和起来,她喝着热茶心说要不下午还是在屋里算了,虽然无趣了点,但不至于受冻。
鱼桂准备好了午膳,每道菜都经过细致的检查,分别送到温梨笙与谢潇南的房中让他们食用。
温梨笙吃得很饱,在房中看话本看了一个时辰,逐渐觉得困了,于是脱了外衣去床上睡了个觉。
谁知这一睡,又梦到了前世之事。
前世谢潇南入沂关郡之后,与温梨笙的交集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但是后来却有一次极为激烈的冲突。
温梨笙记得是建宁七年的初春,赶上谢潇南的生辰,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城中不少人都提着贵重的礼物,厚着脸皮去敲谢府的门。
谢潇南也不好将这些来庆贺他生辰的人赶走,于是所幸开了谢府大门,迎接那些前来送礼的人,温梨笙当初就被温浦长带去,沈嘉清也跟着一起。
只记得当时的谢府聚了很多的人,几乎手中的礼物一个比一个贵重,甚至暗地里攀比起来。
只不过这些人全都在前院,后院被护卫守着,不允许有人踏足。刚进去没多久温梨笙就与沈嘉清走散了,在人群中左右搜寻,不见其踪影。
她在前院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于是往后院而去,护卫将她拦下来时,席路抱着臂冷脸站在边上:“你找人?”
温梨笙不喜他的态度,却又因为他是谢潇南身边的人,便没有发作,点了点头。
席路将头一偏:“他在里面。”
而后护卫就将她放进后院,温梨笙沿着路走了一段,就隐约听见沈嘉清的声音传来:“……我当初学霜华剑法的时候,可不知道许清川是个如此愚蠢之人,能为了女人毁了自身的武功,若是知道他没出息成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学这剑法一招。”
温梨笙想起,当时许清川的事情再度流传于郡城,不过故事与真相有些出入。
说是许清川当年对一个貌美女子一见倾心,死缠烂打连追数月,最后那女子说:“你若是想娶我,那就先放弃你最重要的东西,将我看做你心中最重,那我便答应嫁你。”
于是许清川回去自废了一身的功夫,最后如愿娶到美人,自此退隐江湖,再不复出。
这种愚蠢的说法流传甚广,甚至不少人都站出来说他们曾经在某个不知名山间看到许清川带着爱妻游玩,这种莫须有的假证越来越多,导致众人也都相信了这个版本,一时间许清川的名声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用全身的武功去娶一个婆娘,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沈嘉清曾一度颇为恼怒,认为他所学的这一身霜华剑法变成了屈辱,无法接受他一直敬重仰慕的师祖是这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蛋。
沈嘉清后来告诉温梨笙,是谢潇南将他喊到后院去的,他看出沈嘉清学的是霜华剑法,原意约莫是想让他帮自己办事,但等温梨笙找到后院时,沈嘉清已经对谢潇南和乔陵说出了这番话。
这无疑是触了谢潇南的逆鳞。
乔陵与沈嘉清动起手来,起初他手中没剑,赤手空拳被乔陵打中好几下,后来他抢了护卫的剑,用出霜华剑法,乔陵不敌,谢潇南亲自出手。
可想而知,沈嘉清很快就败于谢潇南的剑下,身上多处剑伤溢出的血将他的衣袍染红。谢潇南将剑刺入地中,踩着沈嘉清的右肩膀,拽着他的手腕,眸光森冷道:“既然你不愿学霜华剑法,那我便废了你的右手,你这辈子也就不用提剑了。”
温梨笙从来没有见过沈嘉清被打成这样,最后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似乎只剩下一口出的气儿了,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温梨笙吓得眼泪瞬间出来,跑过去的时候护卫冲上来阻拦,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就挣脱了护卫的束缚奔到谢潇南的身前,怕他真的折断沈嘉清的手臂,就一把将他的腰身抱住,哭喊着:“你放开他!”
谢潇南一下就松手了,拧起俊秀的眉毛往后退,一下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
温梨笙往前两步挡在沈嘉清的面前,而后跪下来哭道:“世子爷,你放过他吧,他只是一时失言,沈嘉清从记事起就开始学霜华剑法,几岁大的时候每日都要练剑超过五个时辰,再苦再累他都没说过放弃,他是真心仰慕敬爱许清川的!”
谢潇南退到几步之外,他的神色沉着冷漠,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温梨笙当时害怕极了。
但她盯着谢潇南,一步都不肯退让,生怕沈嘉清的右臂真的折在这里。
忽而手上传来异动,温梨笙一下就从梦中醒来,睁着朦胧的双眼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就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榻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那是温梨笙在睡觉前看的话本,因为困倦她直接握在手中睡着了。
“吵醒你了?”谢潇南将书合上,弯下腰低声询问。
声音轻缓,带着一股绵绵之意,温梨笙眨了下眼睛,方才梦中无比真实的回忆画面与面前的谢潇南重叠,猛然生出一种极大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