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后,沈听松在书房中枯坐了一会儿,许久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唤来了孙伯,“这封信递往江南。”
一时间,老仆惊喜地双手微颤,离开清静峰多年来郎君他第一次联系江南的势力,莫非是愿意给他们这些人一个希望了?
对他的激动,沈听松置若罔闻,只是重新拿出了曾经绘就的孤山苍松图,一双眸中无悲无喜。
***
季初在南城逛荡的时候施岐也并不在季府,他被再次传唤到了定北侯居住的别馆之中。
和上次不同,这次进入别馆的只有他一人,而且亲自领他去见侯爷的人是仲北。
仲北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冷硬一句话都没说,施岐也沉默以对,他们都亲眼目睹了那日季府发生的事情,各自保留着一种三箴其口的默契。
然而,施岐很快就发现眼前这个侯爷的心腹似乎连自己都给迁怒了,领着他在别馆绕来绕去,竟然走到了女眷居住的地方。
数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围在一起在嘻笑取乐,仿佛空气中都弥漫了香粉的气味,浓郁地叫人神志不清。
施岐没有忍住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没办法,自从在火场中吸入了大量的烟气后,他对气味特别的敏感。
他腹诽不止,看来吕通判的女儿到了别馆里面服侍定北侯不是假话,这么多女子聚在一起侯爷艳福不浅,也怪不得季娘子她选择和离。
凡是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对自己一心一意呢?
仲北冷着脸领着他经过了女眷的住所,冷不丁地开口,“天底下想要得侯爷垂怜的女子数不胜数。”
侯爷就算有错,夫人也不能那么绝情,可着劲儿地折腾他。侯爷要想纳妾,又哪里轮得到一个白氏搔首弄姿?夫人她偏偏看不清楚。
如今再看,侯爷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单小小的潞州城送来了多少女子。这些女子多还是出身官宦之家,容貌才情都不缺。
“侯爷肯垂怜,也是好事。各自欢喜,挺好的。”施岐听出了仲北话中的阴阳怪气,哼哧也说了一句话,神色平淡。
季娘子有沈公子,侯爷有数不尽的女子垂怜,可就是挺好?
然而,仲北听到这话却急促地呼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能冒出火来。
施岐一个“肯”字戳到了他的痛脚,侯爷若是肯垂怜,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可担惊受怕的?还会憋屈地待在潞州城这个乡下地方?早就欢欢喜喜地回了平京城,期待小主子降生了!
事实上,这么多女子侯爷全都收下了不假,可只晾在那里让她们涂脂抹粉,有心思活泛的女子偷偷跑到侯爷药浴的地方,直接被削了发丝送去做姑子去了。
若不是侯爷他……禁锢着自己,怕是那把剑削掉的就不是那女子的发髻而是她的项上人头了。
施岐被带着到了别馆最深处的一个房间,一进门还未见到侯爷的面,他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因为,这处不起眼的房子里面摆满了锁链和泛着冷光的兵器。定北侯聂衡之身着黑色的寝衣,就歪在榻上阴测测地看着他,“本侯,现在有一件事让你去做。你做好了,施家全灭的证据就会送到宁王和辰王的手上。”
施岐抬眸看过去,无意中瞥到一处的时候心中发寒,若是他没看错,定北侯寝衣下露出的手腕上面紫青色的痕迹是锁链留下来的……
“朝中在争吵着立太子,杨家是大皇子的外家。施岐,时机若是恰当,杨家满族都逃脱不了。”聂衡之目光如利刃,不同以往的阴郁,如同只余彻骨的冰冷。
“不知侯爷,想要我做些什么?”施岐沉默了片刻,咬牙开口。
“本侯要你去江南一趟,具体做什么到了那里会有人告诉你。”聂衡之残忍地勾了勾唇角,他的手段显然还有人没亲自领略过,从前是他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罢了。
只是去江南一趟,施岐提着心稍稍放下,只要不是对季娘子不利便好,“侯爷有命,施岐便是赴死也在所不惜。”
他应下命令,想起季娘子说的话准备过了年节出发。
“仲北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行装和马匹,最多两个时辰后你出城去江南。”
“是。”
大仇得报的曙光就在眼前,施岐没敢耽误,回去就开始匆忙交接自己手上的事情,之后又赶回季府想同季娘子说自己离开一事,顺便将定北侯别馆中微妙的异常说与她听。
然而,季初去了堂伯父家里直到傍晚才回来。
最后的一点时间内,施岐只来得及和她告别以及提了一句别馆内住进了许多女子。
“那么多的莺莺燕燕,想必侯爷能找到和他心意的娇美女子,挺好的。”季初反应平淡,吕通判的女儿他都能接受,想来是彻底放开了自己享受女色吧。
“池家大公子似乎有段时间会在江南,你若遇到难事也许可以寻他帮忙。”她开口嘱咐,亲自送他到府外。
施岐应下,骑着马在稀薄的霞光中远去。
施岐离开的隔日就是除夕,季府也只剩下季初和双青等人,不过她还是采买了许多的吃食和炮竹,贴上了红联,和双青说说闹闹,玩了一会儿炮仗,大半个晚上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除夕夜守夜是个传统,即便季尚书和夫人都已经去世,只有季初一个人了,她还是在跪拜了父母的牌位后守起了夜来。
年纪大的诸如管家等人已经回去休息了,双青迷迷糊糊地也撑不住,最后唯有季初一个人还清醒着,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生出一种怅然的感觉。
夜色深重,当炮竹的声音彻底消停天色发白的时候,她才关了窗回去入寝,转身的那刻并未看到窗边一闪而过的高大黑影。
以及窗边落下的一滴血。
第五十一章
窗台上落的一滴血很快就干涸了, 凝固成暗红色的一团。双青心大,无意中瞥见还以为是沾上的炮竹灰,直接让小丫鬟给擦去了。
新年伊始, 季初的心情很好, 难得换上了压箱底的流彩暗花云锦曳地裙,外罩了梅花纹纱衣,看得双青眼前一亮, 就连去堂伯母那里拜年的时候都被拉着夸赞了一番。还有新归来不久的堂嫂卢氏, 盯着她的衣裙也是目不转睛。
云锦珍贵, 一匹价值可值千金, 可珍贵有珍贵的道理,穿上身的时候轻薄柔软暗带流光,再加上季初的心灵手巧, 卢氏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传言不可尽信, 族中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姑子明明清艳无比,独有一番别样的风姿。
季初心细看出了卢氏对身上曳地裙的喜欢, 回去自家想想似乎箱中还有些云锦, 就让人将箱子寻了出来。她打开一翻果然发现还有不少云锦,拿出两匹让双青送给堂伯母和堂嫂,双青俏生生地抱着走了。
似乎好久没做针线活了,季初看着满箱子各式各样的布料, 觉得堆放在库房挺可惜的。有些布料过了时间, 不仅颜色不鲜亮了,还有可能会出现霉气。潞州地处南方, 比起平京城而言潮气也格外大些。
季初的针线活很好, 往日未出嫁的时候常常给父母制衣, 后来在国公府的时候聂世子身上里里外外穿的也都是她的手艺。如今起了兴致, 她就让人将其他堆放的布料也搬了出来。
然而,当几口箱子纷纷打开在季初面前的时候,她却盯着其中的一口怔怔愣住了。
这口箱子里面装着的并不是成匹成匹的布料锦缎,而是她曾经专门为自己的夫君聂衡之制的衣衫。
白色黑色的轻薄里衣全都是用最上等的柔棉和素锦制成,直接占了半口的箱子,另外一半则放了颜色鲜艳的外袍,多是紫色和红色。还有一件聂衡之曾经吵着要穿的红黑色鎏金刺绣广袖袍,这件广袖袍华丽至极,足足费了季初一个月的功夫才完成,奈何聂世子唯一穿的那次被定国公斥责太过张扬,于是季初好说歹说又许了他许多条件后给他收起来了。
却没想到她收到这里,带回潞州来了。季初手指抚摸着上面精美的绣样,稍稍有些为难。这些男子的服饰她留着总归不太好,若是扔掉了又实在太可惜了。
纠结了一番她让人先将箱子放在了自己的寝室,准备寻个合适的时机处置掉。
单那些里衣全是新的,改一改还能当作他用。
季初的年节是在绘画和针线活中度过的,每日松松散散却又不乏无聊,偶尔再到堂伯父那里说笑一番,闲适的生活很得她的喜欢。
就连双青也好几次在她的耳边感慨,这个年节是近几年过的最舒服的一个了,身上都懒洋洋地圆润了一些。
季初笑着睨她一眼,手中动作不停,很快就完成了一件月青色的直缀,样式清爽大方。
“娘子,这莫不是给那位沈郎君制的吧?”双青拉长了语调,一双眼睛不停地瞟来瞟去,明摆着开口搞怪。
闻言,季初的脸有些热,淡定地哼了一声,“勿要瞎说,我如何知晓沈公子的尺寸,不过是随便制的,等施岐从江南回来的时候你拿给他,布料遇了潮,再不用就坏了。”
双青懊恼嗯了一声,连忙正色收起来,“也是,施郎君马上要当值了,是要穿的光鲜一些。”
“不过团蓝色和青色的布料太多,我们去往堂嫂那里再送些,刚好恭贺堂兄调任归来,我这里完全用不上。”季初又选了些布料,眉眼舒展,堂兄在外地做县令还未满三年,昨日才传来的消息,居然被调任到潞州城做了从六品的推官,推官掌刑狱诉讼一事,不得不说正是目前季家所需的火中炭!
据堂兄说,好似潞州城中的推官突然搭上了贵人,幸运往上升了一级,又极为好运地调去了富庶的江南做官,于是潞州的推官一职就空了下来。
他在地上的政绩不错,祖籍又是潞州,好运地得了这个机缘,做上了潞州城的推官。
从七品的县令到从六品的一府推官,旁人都道季家自季尚书去世后重新旺了官运,如今上门恭贺的人甚多,堂伯父每日笑眯眯地愁虑尽去。
不得不说,季初在听闻这个好消息的时候也狠狠松了一口气。潞州城有堂兄在,胡家动起手脚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上辈子祸害了季家的征丁可能也不会再发生了。
她们去了堂伯父家中,送了布料后没想到还多了一个意外之喜,衡表兄同沈听松再次一起上门了。
季初看着几日不见的清隽男子不由多看了两眼,她自那日自己寻过沈听松一次后便没有再去见他,不比上辈子比邻而居,这辈子一个在南城一个在东城,若不是刻意上门极难遇见。
“沈兄,我还有事和姑父说,你先在这小花园赏会儿风景吧。”衡公远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脚步匆匆像是被人追赶着离开了。
不算大的小花园里面瞬时只留下季初和沈听松二人。
“听闻季家有喜事,衡兄便拉着我来上门恭贺,不想遇到阿初。”沈听松神色极为坦然,仿佛不觉得衡公远离开前的演技十分地拙劣。
究竟是衡公远上门寻他还是他故意引着衡公远到此,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季初也不戳穿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声音清脆,“的确是有喜事,你们来的时机正好。昨日兄长得到调令,过了年节就要留在潞州城做推官了。”
“是么?那倒真是合了阿初的心意。”沈听松坐在石凳上面,瞥见女子眼中的松快心下一动,目光在她格外明艳的脸庞和装扮上多停留了一瞬。
闻言,季初眸光微动,轻快地坐在他面前,声音压低了些,“如此,胡家人也不敢乱来了,之前我一直担心他们会在今年的征丁上动手脚。三年一征丁,不知各族又有多少郎君要受苦了。”
她下意识地对沈听松毫无保留,“一路从平京城到潞州城,见识了许多不平之事,也不知潞州城还能太平多久。上一次父亲在的时候,族中征丁去了还算比较轻松的地方,纵使如此他们归来的时候也去了半条命。这次,有可能上战场,还不知有多么凶险。”
“天下兴亡,总是如此。”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闻言神色却无多大变化,他能动用江南的势力帮季初的堂兄调任到潞州,却对这天下事只能袖手旁观。
否则,表面的平衡被打破,要么他死要么生起战乱。
“也是。”季初点点头,看着他脸上的意兴阑珊,弯起了唇角,“再过两日便是元宵节了,潞州城中会有花灯展出。据说若是猜中了聚贤楼东家的灯谜,就能拿走他们那里最漂亮的一盏花灯。”
季初的目光跃跃欲试,上辈子她和沈听松居住在南城的市井,两人曾在花灯节那日一同游玩,沈听松似乎看出了她对花灯的喜欢,老神在在地猜谜赢走了一盏转手送给了她。季初很少收到他人的礼物,很稀罕地摆在了房中,欢喜了许多时日。
她的眼中似乎含了千言万语,沈听松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玉扳指,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清幽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脸,“你若喜欢,我便拿了送你。”
季初眯着眼睛笑了,弯弯的像是两泓清泉,即便是又过了一世,沈听松对她还是这般的好。
“好。”
一家欢喜一家愁,同季家的欢呼雀跃相比,胡家却像是陷入了重重乌云之中。
先是胡夫人惹怒了定北侯,再是胡家五郎不堪身死,再接着他们一直记恨的季家突然走起运了,得了推官的职位。
这叫胡家人这个年节怎么开心地起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们便派了人也就是胡夫人方氏上门拜见外甥女吕清霓。
外甥女到了定北侯的身边,少说也是一个宠妾,日后说不定还会一步登天做侯夫人。
胡家想借着外甥女的枕头风探探定北侯的意思,究竟是不是胡夫人惹怒他,故而才对胡五郎不留情面,如今气可消了?毕竟死了胡五郎还有胡家那么多人,他们不敢冒险。
胡夫人很顺利地见到了外甥女,然而让她有些失望的是外甥女似乎还没有得到侯爷的召幸,居然和那么多的女子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侯爷他白日不准我们靠近他住的地方,若是离得近了些就会被金吾卫驱赶,什么脸面都不给。夜里他倒是经过这院子几次,待不上一刻钟就立刻回去,根本不让女子近身,舅母,我至今还只见过侯爷一次呢。”吕清霓不住地抱怨,她本来就心高气傲,如今被晾在一旁焦躁的情绪已经快要爆发了!
“不如,稍稍使些手段?”胡夫人死了儿子心中压着怨恨,比外甥女还要急切。
吕清霓眼睛一亮,胡夫人咬牙附到她耳边低语。
第五十二章
“如侯爷所料, 我们暗中守了南城几日,发现其外松内紧。那人身边虽然只有几个仆人,但都极为警惕, 而且身手不错。”别馆中, 聂衡之的近卫低声向他禀报,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