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季初被拽了一下, 上半身险些倒在聂衡之手臂的伤口上,她皱眉以一种别扭的姿态看过去,语气有些无奈, “侯爷, 夜深了,您要休息我也要去歇息。”
聂衡之触及到她带着防备的视线,几乎是立刻认清了眼下的现实, 从一天的熨帖中回神。他阴着脸, 抓着季初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个蠢货可能会出现, 本侯可不想拖着伤去找人。”
很快地,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看清了女子眼底的迟疑他不禁脸色愈发难看, 季初肯对那蠢货嘘寒问暖, 到了自己就是冷冰冰的漠视,宁愿去地牢也不说一句软话。
虽然那个蠢货也是自己, 可聂衡之固执地认为只有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
他的性情从来就是如此, 季初以前喜欢的那个他就是这样,他不可以否定从前的那个他。
“那……今夜我睡在侯爷外间的长榻上,可好?”季初想了想,只好提出了折中的建议, 眼下是不好说孤男寡女的, 不过聂侯爷身上有伤,她不害怕和他同处一室。
潞州的别馆自然比不上定国公府讲究有底蕴, 所谓的内间外间也不过是用一道屏风隔开了而已。聂衡之瞟了一眼低矮的绣面屏风, 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 “随你”。
于是, 季初揉着手腕,洗漱过后歇在了外间的长榻上。
烛光昏暗,她盖着被子平躺,双手交握在胸前,人影映在屏风上只是小小的一条,可聂衡之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入了迷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有季初在他身边,他浑身叫嚣沸腾的血液都安静了下来,本本分分地待在血管里面流淌。
这一夜,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另外一个“他”没有出现。
季初也很意外自己在聂衡之这里居然没有遇到大的波折,换句话说十分的平静,除了需要按时照料聂衡之以及出现在他面前之外,她的日子和在季府没有大的区别。
只要她人在聂衡之的面前,即便不和他说一句话,也无事。
甚至,双青被她派去照看画馆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她禀报外面的事情,卫长意的夫人莫青青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她在外室见了面。
在季初的记忆里面,莫青青是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生的圆润有福气,事实上人也比较有福气,在家的时候受父母兄长的宠爱,出嫁之后因为性情单纯讨喜也十分受公婆的喜欢。只在卫长意身上,她的福气欠缺了一分。
卫长意的风流多情被迫让莫青青进门就要面对三四个通房,成婚不到两年就要和后院八九个共享她夫君的女子周璇。
好在她乐观开朗,卫长意喜欢上了哪个女子她不过问也不理会,养了一只胖嘟嘟的大白猫,平日里要么是专注吃喝要么是抱着大白猫去出门做客。
聂衡之闹出纳妾之事往前一个月,莫青青去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外祖父家里探亲,也因此季初重生以来没有见过她。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莫青青,季初的心中欢喜不已。然而,在见到下巴尖尖身形纤瘦精神恹恹的莫青青时,季初的喜气直接打了个折扣,细细的眉蹙了起来。
若是没有重生这档子事情,她和莫青青也不过是半年没见,短短的半年时间,圆脸的小姑娘怎么会消瘦如斯。
“季初姐姐,我还带了大白来见你。”莫青青强作欢颜,抱着肥嘟嘟的大白猫给季初看,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尤其是,在她瘦下之后,一双眼睛更大了,甚至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突兀。
季初的心中一哽,伸手将大白猫捞进怀里,唯恐肥胖的猫儿压垮了小姑娘的身体。
“青青,可是你的外祖父家里出了事情?”若不是有事发生,莫青青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季初感觉到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闻言,莫青青鼻头一酸,使劲摇摇头,“就是瘦了下来而已,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季初姐姐不要多想担心我了。”
季初见她不欲多说,温声细语地转移了话题,笑眯眯地和她说起自己开了一家画馆以及到了潞州城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
屏风后面是扬着耳朵细听的聂侯爷,但莫青青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她看着季初脸上的笑容,真信为她开心的同时,心中也起了一点点小心思。
小姑娘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季初姐姐,你和定北侯和离后是不是要比之前在定国公府的时候开心啊?”
她眼睛圆溜溜地带着好奇,脱口而出的问题让季初和屏风后面的男子俱是一愣。
“当然,和离后很开心很开心。”季初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问题。
丝毫没有犹豫的语气又在聂衡之的心上扎了一刀,他暴戾的情绪横冲直撞,恨不得尖刀无可挽回地扎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她一遍遍地提醒没有他的日子里生活地很幸福。
“因何感到开心呢?”小姑娘隔着屏风又问了一句,她眼中隐隐带了迫切。
季初虽然有些好奇莫青青对此事的格外关注,但瞥了一眼安静的内室,她没有隐瞒,轻声道,“因为我过上了一种完全由自己支配也只为取悦自己的生活。”
她为自己的生活做了主,包括救下施岐,包括开设画馆,包括和沈听松再次有了关系。
莫青青闻言还有些懵懂,她心思单纯,未能理解季初话中的深意,她绞着手指头,大大的眼睛像是猫瞳专注地看着季初,格外惹人怜爱。
季初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她对可爱可怜的人向来硬不起心肠,看到莫青青脑海中闪过另外一个哭哭啼啼的身影,恍惚了一瞬耐心为她解释,“青青,和离之后我的生活不再围着一个男人转,我有自己的朋友有真心关爱的家人有喜欢做的事情,即便再遇上一个心上人,他也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过好了自己的生活,生活也反过来会尊重我。”
莫青青的消瘦季初看在眼里,似有若无地用自己的话开导她,卫长意在某种程度上不如前世的聂衡之,作为他的夫人,莫青青的辛苦不亚于前辈子丧失了自尊的自己。
听了她的话,房中的两人都失了神。莫青青怔怔地想起后院一个个身上和自己的庶姐有相似之处的女子,想起出嫁后的庶姐怨憎的眼神,一双大眼睛难以遏制地灰暗下来。
季初姐姐生活的很快乐,说明和离后的女子也并不是就如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她也想要和夫君和离了!
即便远离了平京城到了潞州,即便夫君只陪着她一人,莫青青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没有生气。
既然她不快乐,强行留在卫家的后宅又有什么意思呢。
“青青,长意他是否冷落了你?”莫青青的反应季初看在眼中,心中很快浮现出了一个猜测,在她的印象里面,莫青青是喜爱卫长意的,和卫长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眼弯弯憨态可掬。
“季初姐姐,夫君并没有冷落我,只是我,我实在受不了后院那么多的女子了。”莫青青咬了咬唇,大眼睛里面积蓄了泪水,她为了可笑的自尊并没有将庶姐的事情说出口。可能是感觉到主人的伤心,窝在季初怀中的大白猫悄无声息地又跳到了自家主人的膝上,额头抵着主人的手蹭来蹭去。
小姑娘哭的可怜,季初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温声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哄得她破泣为笑。莫青青离开后,即便处在下风,季初还是对聂衡之摆出了一副冷脸。
她不明白,世间的男子为何总希望拥有身边不止一个女子,而女子往往只守着一个男人痴心不二。
聂衡之难得没有因为她的冷脸闹腾,只是吩咐了仲北几句,隔日别馆里面的莺莺燕燕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剩。
季初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心中的界限很清楚,聂衡之如何都不关她的事情,对她而言别馆中那些女子的离开只是少了些呛人的脂粉气罢了。
“算算日子,你的沈公子应该成功逃到江南了。”她神色疏离寡淡,聂衡之的脸色更不好看,原本以为弄走了那些女子她的脸上会露出一个笑的,想要开口和她说沈听松能给她尊重的生活他也可以,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阴阳怪气。
他用阴阳怪气吸引了季初的注意力。
季初抿抿唇,动手为他换药的时候力道重了些,“侯爷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失魂症算是解决了?”
好几日没见到“他”了,季初有些想念那双干净艳丽的凤眸。
聂衡之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思,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再过几日,朝中会往潞州派人,那个蠢货不能出现,本侯的伤也不会痊愈。要是你还想你的沈郎君活着,就替本侯保管好秘密。”
宁王已经领兵去了北地同节度使戴绍对抗,他不可能是戴绍的对手。北地大乱之际,江南也即将生出波澜,他的伤会成为最好的挡箭牌。
季初若有所思,冷白的皮子在室中也不掩光泽,淡淡地嗯了一声。她有感觉聂侯爷在将潞州城变成他一个人的势力,此外,原来沈听松去了江南么?
数百里之外,被她挂念的沈听松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六十二章
江南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波澜平缓的水面上行驶着数十只宽阔大气又不失华美的船只,岸上的人已经司空见惯,没多少人将目光放在船上的人身上。
漆红的船板之上, 沈听松沉着脸已经望了江面整整一个时辰, 一醒来发现从潞州昏暗的地牢转移到去往江南地界的大船之上,略微一想,他就明白是陆行等人去救得他。
同时, 一股不好的预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最后的意识是在潞州地牢里面昏睡过去, 那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是定北侯设局故意让他昏迷, 又故意让他被救走。沈听松猜到了这一点,可还未开口询问,跟随他多年的陆行径直跪在了地板上, 坦诚了季娘子的事情。
阿初去地牢看他, 结果身边跟着定北侯,他们利用了阿初伤了定北侯才将他从地牢里面带出来, 一路到了江南的地界才敢找大夫让他清醒。
沈听松彻底冷下了脸, 一双黑眸极为不易地染了愠色,任随从们跪在地上,拂袖径直走到了甲板上。
水面平静无波,他的心经此一事却再不能静下来, 风已经起了, 日后他身为沈家庶子平淡的生活也要结束了。
想起那日抱着花灯朝着他浅笑的女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变得和湖水一般静和沉。
如沈听松所料, 他乘坐的船只还未到达苏州城, 北地节度使戴绍造反的消息就传来了。同时, 先太子尚有一子活在世上的隐秘像是插了翅膀飞遍了大魏的各地。
天下局势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
可能是因为身在潞州别馆中,除了双青和莫青青两人季初可以见到,其他诸如施岐和堂伯父等人像是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季初还不知道沈听松的身份已经天下人皆知了。
很奇特,住在潞州别馆的日子季初居然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很少很少的时间才有机会担忧沈听松的安危。
聂衡之本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黏人黏的她心头发慌,比在定国公府的时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季初甚至连离开他一步的机会都很少,时刻提着心,当然没有心力再去想别人。夜里睡在外间长榻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存在,悄咪咪地张开一条缝就看到白日冷漠的男子将脸贴在她的被角,姿态极为别扭呼吸却十分平稳。
季初没敢出声,怕打破了表面上脆弱的平静,她还记得数月前的夜里聂衡之拿匕首划在伤口上的画面。她觉得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聂衡之这个人出了问题,从自伤到哭哭啼啼神智不清,他肯定是患了病。
那人身上有伤,心中有病,季初不咸不淡地杵在房中,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旁的一句话都不提。
只指望他的身上的伤好了,她徐徐图之,再离开这里。有时候,她倒宁愿聂衡之将她关在地牢里面去做一个阶下囚。
好在,时不时莫青青会上门抱着大白猫陪她,季初的日子不算难捱。自那一日季初和她说过话后,小姑娘再次过来的时候像是想通了什么,脸上就带着笑容了,时常在季初身边逗留许久,直到卫长意亲自过来接她才不情不愿地回去,还总不给卫长意好脸色。
季初也不给卫长意好脸色,她觉得卫长意此人的眼睛太风流,而且曾经身为大理寺卿丞,他的洞察力太过敏锐,季初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似乎他都看在了眼中。
就比如这日,他接莫青青回去的时候,当着聂衡之和莫青青的面,突然笑吟吟地提出要和她私谈一会儿。
“季娘子放心,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这几日还要多多感谢你照顾我们家青青。”卫长意表面上笑容灿烂,实际上咬着牙根恨不得让莫青青再不要和季初接触。
当他不知道么?他可可爱爱的小夫人只不过见了季初一面就对他冷了一张脸,抱也不给抱了,手也不给牵了,夜里他想亲密一下不仅被踹了一脚还被那只胖猫挠了一下。
本来带着自家软乎乎的小夫人到潞州城过来就是想加深一下二人的夫妻感情,增多与小夫人相处的时间,也远离平京城卫家那一堆的烦心事。卫长意计划的多好,谁曾想看了季初和离后自在的日子,他家小夫人也起了和他和离的心思。
想和他和离?想都不要想一下!小夫人比他小了七岁,他风流晃荡了几年才等到她及笄,又借着她庶姐的幌子绕了好大一圈才将人娶回来。
结果刚到潞州城,二人独处还没有几日,季初她靠着一套歪理就想将人给拐走,卫长意磨了磨牙,暗道也不必念着以前的情分对季初这个嫂夫人客气。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可是明摆着的。
在卫长意心中,衡之是他好友,青青是他的宝贝,因着这两个人他必须给季初下一剂猛药,让她无瑕顾及其他。
季初看着他脸上的笑皱了皱眉,安抚地朝面带担忧的莫青青点点头,根本没看聂衡之的反应,她跟着卫长意到院门口的小罩房里面。
“长意有话就直说吧,如果是和青青有关,那我也只能说一句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让青青受了委屈。”她坐下来,动作不急不慢。
闻言,卫长意的桃花眼眯了眯,开口却没提到莫青青,“季娘子误会了,这次我要和你谈一谈衡之的身体。我听大夫说,衡之犯了失魂症。”
季初的眼睫毛微微一颤,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如果大夫认为那是失魂症就是吧。大夫替他开了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她知道聂衡之心里有病,也隐隐怀疑过这心病和他上辈子的遭遇有关。那样大的打击和屈辱,若是她,也永远不可能忘记,也可能精神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