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宁感觉胸口好堵，堵得他一阵揪痛。
他好恨，可是他根本无能为力。
……
忘了究竟是怎样从郑肖氏家里出来的，江远宁一路上感觉自己魂不守舍，街头巷角的机杼声此起彼伏，时时都在提醒他松江府是大明朝最繁茂的纺织产业地，换作以前，他定要沾沾自喜一番自己亲手打开的新局面，可是现在他一点喜悦的心情也没有。
带着满腹心事回到苏家，东院里依旧是一团生机盎然，芭蕉也绿意葱茏，依墙而栽的桃树已经落尽芳菲，悄悄挂起了果实，一个个小桃子藏着惨败的花瓣里，迎风生长。
苏临静今天没有去鞋铺，她即将要去田庄和棉庄寻找解决产量锐减的办法，见江远宁回来，便停下收拾行李，问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他坐下来，瞧了瞧苏临静的行李，“你都收拾好了？”
苏临静点头：“不过是去三五天的功夫，不必带太多东西。”
“现现呢？”江远宁只觉屋里安静。
“奶娘刚抱去哄睡了，你要见她的话，等她睡醒了再让人抱来吧。”
江远宁表情怅然，“哦。”
“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苏临静问道，“尤墩村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江远宁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下去了，这样的事似乎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便转了个话题说道：“你记得把吴平跟周合带上，周合是我亲自招的人，还算稳妥。”
“田地跟棉花的事我不懂，你到了当地试试找一下有经验的老农，也许他们有办法。”
苏临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这些事我会想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我这一去，恐怕你在家里又要受气。”
江远宁给自己倒了杯茶，“现在全松江府的牙商都指着我带他们发财，老太婆动不了我。”
“啧，瞧你这嘚瑟。”苏临静笑了，“若有什么事，你千万别硬刚，等我回来收拾他们。”
“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别又跟人在田里打起来。”江远宁丢了个白眼。
苏临静：……
咱能不提这个事儿吗？
——
事实证明，江远宁的预判没有错，王氏确实没有对付江远宁的法子了，如今苏家的经济命脉抓在他手里，就算松江府的地主大户颇看不上商贩之流出身的江远宁，也拒绝不了苏家作坊生产的清凉透气的暑袜和精美的鞋子。
庞大的市场需求拉动了尤墩布的生产，松江府的织布业越发昌盛，加上制鞋的人越来越多，苏家几乎吃透了整片江浙五府。
作为大本营的松江府，在密集生产的村巷，更是衍生出了以“袜子弄”，“鞋巷”命名的地方①，周边的州府的牙商、小贩，都争相来此采购鞋袜。
有人赚钱的行当，必然就有人跟风。
许多大地主富户也加入到鞋袜生产的队伍里，他们在松江府城西郊广开暑袜店，鼎盛之时多达百余家，合郡的男子、妇人皆以做袜、做鞋为生②。
江远宁打开了财富密码，然后一群人蜂拥而至，不过他已经预判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提前布好了市场，在所有人做鞋做暑袜的时候，他把原材料牢牢控制在苏家手里。
有了这些铺垫，江远宁便有功夫腾出手来料理义塾的事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以后，他深有体会只从物质和经济上帮助那些女孩子是远远不够的，得改变她们的眼界，教她们读书懂道理，毕竟人生不是只靠搞钱就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说，我很想搞钱~）
①、②均参考自《松江县志》感谢在2022-05-14 12:35:13~2022-05-15 12:4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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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040章蒸蒸日上
当江远宁专心致志开义塾的时候，苏临静也没闲着，她带着吴平与周合去查看棉庄，之后又马不停蹄去了各处田庄。
各处的庄头都跟经霜的茄子一样，焉儿吧唧的，在东家面前连个像样的数也报不出来。
苏临静带着吴平与周合从多方打听，问了各处的老人，了解到不止他们的庄子，其余的庄子也一样年成不好。
老人们都说丰一年俭一年，乃是习以为常的事，毕竟地也要休息，只要不是连年歉收，便可丰年补歉年，问题不大。
吴平跟周合对此也深以为然，劝说苏临静不必太在意。
各朝各代都同样耕种的土地，哪里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若真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解决掉，那历朝历代那么多相公宰府怎么就没想不到呢？
话虽如此没错，但随着暑袜畅销各地，原材料尤墩布需要大量的细棉纺织，这使得松江府的棉花需求量增大，各处棉庄棉花短缺，势必会造成影响。
苏临静再次去了一遍田里，周合与吴平无奈，只得跟着一起去了。心里却都暗骂自己的东家是个定头货①，不听劝。
田埂上转了一圈，望着忙忙碌碌的庄稼汉们，苏临静一筹莫展，表情比旁边农户篱笆上的苦瓜还苦。
就在一行人灰溜溜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路边一个卷着裤腿翻地的老农引起了苏临静的注意，在那片一水儿种着绿油油蒜苗的土地旁边，独独他那块地方在修整。
“老人家，你这是打算种什么呀？”苏临静好奇。
“栽几棵茄瓜。”老农低头专心侍弄着脚下的土地。
苏临静看了看旁边堆放着上一茬种的豆角藤苗，有点怪可惜的，便问：“你怎么没像他们一样种蒜苗呢？”
老农停下手里的活，直了直腰：“蒜苗我前一茬种过哩，春茬才换了豆角。”
苏临静来了好奇，“种过便不能种了吗？”
“当然哩。”老农笑笑，低头一边把土捣松，一边解释：“大蒜最忌连作，对这土不好，对收成也不好。”
“哦。”苏临静似懂非懂。
告别了老农，坐上马车一路颠簸返回松江府，在摇晃的马车里，苏临静的脑袋瓜子却一直还在转个不停。
棉花，稻谷，大蒜，茄瓜，豆角……
这些东西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来来去去，不停地冒出来。
“原来如此！”苏临静恍然大悟。
她想起在大学生时候和江远宁一起去参加的种植实践课夏令营，带队的老师给他们讲解过现代农作物的轮作规律，为了保障土地的养分平衡，减少虫害，增加作物产量，有经验的农民都会采用轮作种植的方法。
这一趟真是茅塞顿开，回去之后，苏临静便做出了一个创新大胆的尝试——稻棉轮种！
先是小范围实行，轮作一年查看收成效果，若是理想，便将苏家的所有田地、棉庄，按照这个模式搭配轮作。
这在整个松江府从未有过，当苏家的庄头们接到通知的时候，无不震惊。
王氏对此也颇有分歧，这可比当初苏临静执意带着松江府的男人们做鞋还严重，这次说什么也不同意苏临静这样折腾。
然而苏临静可不是她的宝贝好大儿事事顺从她，在与江远宁商量无异议之后，就以强硬的态度要求底下的庄头将计划照办。
这下把王氏气得够呛，装病卧床躺了好多天，并且绝食抗议，试图用不孝的罪名来道德绑架苏临静，逼迫苏临静改变主意。
这下倒把江远宁逗乐了，他声称要拿出做媳妇的本分，替苏临静好好孝顺婆婆，于是硬把要来照顾王氏的苏锦玉挤走了，自己亲自照料王氏的病。
他不仅每天亲自熬药端给王氏，还要看着王氏喝完才肯走。
每天更是假装孝顺为名，端着香喷喷的饭菜进来劝王氏吃饭，把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变着花样端来，一日三餐准时准点就来馋她。
为了不让有人偷偷给她送吃的，江远宁甚至搬到婆子们看夜的外间住上了，彻底断了苏锦玉偷送东西进来的念头。
这通操作把王氏整得那叫一个没脾气。
要说他坏吧，他嘴里说着甜言蜜语哄她放弃绝食念头，要说他好吧，他明知道她赌气不能吃，却偏偏就每天变着花样了馋她！
可恨，真是可恨！
王氏再次断然拒绝了江远宁的劝说。
江远宁把香喷喷的饭菜往屋子秀了一圈，把这个房间都熏满珍馐美馔的味道，然后便假模假样地端着饭菜走了。
剩下王氏自己在屋里一边气，一边悔，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就这样，在江远宁锲而不舍的几天夺笋之下，饿得奄奄一息的王氏终于听了一回苏临静的“劝”，顺着梯子下了台阶，结束了她的无效绝食计划。
经过这次的事，王氏越发感觉苏家早不是她当家时候的那片天，现在苏家的人心所向都是江远宁，连带着她的宝贝儿子，也成了替她江家养的。
这一激，王氏倒真的病了，哼哼唧唧躺了好一阵。
就在王氏缠绵病榻之时，一所由苏家牵头，里长、保长出面支持的女红义塾办起来了。
里面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苏家的纺织户，也有松江府城临近村子和庄子里的姑娘，只要是女子，不论年龄婚配与否，都能进去。
里面不仅提供场地织布做鞋，提供免费的茶水饮食，在休息间隙还有制造局的退休嬷嬷免费教习，教她们读书识字，人生道理。
刚开始的时候愿意来的人不多，但江远宁有的是一张巧嘴，什么样的事情都能被他用巧妙的话术营销出去。很快就聚集了很多女子，渐渐也影响了周边的州郡，甚至有慕名送孩子前来学艺读书的。
稻棉轮作的办法试行了两季，产量果然大大提高了，现代的先进轮作方式在明代取得了良好验证，在其他大地主歉收的时候，苏家的棉花稻米却是大丰收。
这个结果也把那些原本嘲笑苏临静的人全都打了嘴，纷纷向苏家取经，模仿苏家的稻棉轮作方式。
仓廪禀实，鞋袜市场繁荣，苏家的财力迅速恢复到鼎盛时期的水平，很快在松江府的大地主里的排名一窜而上。
有了巨额财力的保障，与官牙们做起合作也方便许多，于是苏家的鞋袜和布匹，通过这一张张嘴，一双双手，从松江府走出去，一路北上，输入京城进入内廷。
苏家的鞋袜交易顺利实现了从民到官的逆袭，名气日愈攀升，市场份额的占比越来越大，江远宁的饼也越画越大，股东越来越多。
家业蒸蒸日上，苏临静有了更多时间鼓捣自己喜欢的布料，设计各种自己想要的服饰，同时也不断鼓励松江府的男人们推出新的鞋子花样。
每到股东大会，江远宁穿着苏临静亲自设计的衣服、亲手制作的鞋子，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地站在台上，对着底下乌泱泱的一大群股东们分析市场。
即使没有PPT，没有先进的现代工具，也丝毫不影响他发挥。嘴里蹦出的词句前所未有，提出的方案也闻所未闻，底下的股东们听得不明觉厉。
苏临静偶尔无事，便也去旁听，看看他都是怎么给公司的股东和员工开会的，说实话，结婚多年，她一直囹于家庭，对他的工作从来没有多了解。
两人虽是少年恋人，但在几年枯燥的婚姻生活里逐渐厌倦疏离，他不懂她的喜好和追求，她也不想关心他的事业和野心。
这就是他们两人关系里最致命的问题，两个人缺乏对彼此的理解和支持，即使没有小三小四，感情也会在一地鸡毛的摧残之下走向消亡。
直到这场穿越将两个人的命运转换了位置，当他们重新站在一个新的朝代，用相反的性别地位，才悟了许多被他们忽略的问题。
——
苏家在日渐繁荣，江远宁也把更多精力分到了家庭，陪伴苏临静做她喜欢的设计，如今她已经不是简单的做鞋子了，她把工作室换了个名堂，开了自己的布料铺子，给豪门富户定制衣服。
凭着对布料的热爱和了解，她设计出许多古香古色的服装，手艺好到就连王府公卿的内府针织局做出来的都追不上。许多人专程来松江府，只为定制一件她亲手设计的衣服。
她不仅驯服了男人们做鞋，还把那些达官贵人的衣品都控在手里，如今人们再谈起松江府城苏家的苏临静，再没人说她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也无人再指摘她行事乖僻。
明现一天天长大，做了二十几年直男，有朝一日突然成为母亲，江远宁每天看着香香软软的女儿，只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苏临静为此常常责怪他太宠爱明现，然而当明现步履蹒跚走向她，伸出手跟她要抱抱要举高高的时候，她瞬间就妥协了。
每次打脸打得飞快，但谁又能拒绝一个萌翻的小奶娃的抱抱呢？
就连一贯不怎么待见江远宁的王氏，面对可爱的小明现，也顾不得什么男孙了，抱起来亲了再说，每天打脸打得比苏临静更严重。
然而，这原本家宅喜乐的事看在苏锦玉的眼里却变了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定头货：松江府方言，倔强难对付的人。
第41章 041章纳妾
在过去十多年里，她本是苏家最得宠的女儿，王氏偏疼她，哥哥护着她，可是如今，江远宁把这一切都夺走了，她心里如何能平衡？
因为之前落胎药的事，王氏对她的管束也严厉起来，不再由着她事事胡来。
她在苏家横行霸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心里对江远宁的积怨又更深了几分。
“既然我不好过，那就谁也别想称心如意！”她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上，一条毒计又上心头。
“当啷！”桌上的盖碗被震起。
——
苏宅，西院。
王氏穿一身深松绿莲花团纹缎面袄子，手里捏着一串七宝佛珠，悠然坐着。她如今上了年纪，对吃斋念佛的事情渐渐上心，不仅衣料喜用宝相纹，就连日常器具也一律换了。
屋里的檀香静静燃着，外头苏临静掀了帘子进来，幽幽香/烟也跟着动了。
“娘。”
王氏听见声响，把手里的念珠停了，“你来了。快坐吧。”
苏临静不知道王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坐了，问道：“娘有什么话要跟儿子吩咐？”
王氏微微一笑，“如今家里内外，哪件事不是你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我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吩咐？”
苏临静心说，但您心里主意多着呢。
“只不过有件事关系到咱们苏家以后的家业，不得不跟你说说罢了。”王氏把话茬抛出来。
苏临静一听她要发功，立马坐直身子，“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王氏道：“你也有二十好几了，将近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如今松江府的大地主家，如我们这样家世的，岂能没有个儿子？”
